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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經是中視新聞「黃金時段主播」,執教於美國聖若望大學,是畫家,也是作家的劉墉,去年底(按,一九九○年),曾經假臺南市文化中心演藝廳演講「從超越自己到創造自己」。有此因緣,筆者乃借《臺南市立文化中心季刊》一隅,嚐試省思去年中,中國時報文化藝術版,劉墉的大作:

 「中國畫省思(裱畫篇).戕害國畫數百年的裱畫.改革國畫『包裝』此其時」

並回應劉墉「讓我們一起省思、一起行動!」的美意。

 一、

 「中國畫省思(裱畫篇)」(以下簡稱劉文)指出:

 「裱畫戕害國畫數百年」。

 「正因為 這種裱裝方法,限制了畫家的發揮……藝術家需要自由發揮,國畫家卻在自覺與不自覺中,被約束了千百年,這是多麼可悲!」

 「可悲」的,不只是「卷軸」「限制了畫家的發揮」,尤有甚者,當畫作送裱畫店時:

 「簡直讓人覺得是進了裁縫鋪,裱畫師不但切綾子、織錦,而且切畫!」

 這豈只是「進了裁縫鋪」,簡直上了手術檯。悽慘哪!悽慘!

 「在裱畫店的字紙簍,我們常會看到一條一條,有筆墨、色彩的紙屑,那就是──原作。」

 非但如此,雖「卷軸是最初、最基本也最方便的貯藏方法……但大家必須知道:

 「最佳的貯藏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展示法,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雖然「裱畫是多麼末節的事」,可是「如果國畫不是歷代都以卷軸的形式為主,今天的國畫不會是這個樣子,而我們如果再不好好檢討一下裱畫的問題,國畫的前途將非常堪慮。」

 從以上引文,可以見得「末節」若「裱畫」者,竟「戕害國畫」之甚!之久!難怪畫家劉墉悲痛莫名,是有必要「好好檢討一下裱畫的問題」。

 二、

 雖探討國畫裝潢著墨甚多,不過,「劉文」最主要的議題應該是:

 「(卷軸)限制了畫家的發揮」。

 「(卷軸)影響了中國繪畫的形式」。

 因此,首先「省思」「千百年」來「中國繪畫形式」之所以形成。

 「劉文」中的「數百年」、「千百年」,指的應該是五代之後,宋、元、明、清、民國這一個時期吧!歷史事件絕不孤立,一時一地的風尚必有其之所以形成的歷史、思想、政治、社會……等等諸多背景,而「思想」是引導文藝走向一個相當具有影響力的因素。試看,從東漢末年,歷經魏晉南朝,此一文化交融、孕育時期,中原文化和印度佛教,乃至西方文化之間,歷經激盪、衝擊,終於在唐代開花結果。北宋繼承此一璀璨的遺產,在科技與人文等方面都有所發揚,其成就,昂然人類文化史,且不讓乎任何古文明。其中,萌芽自魏晉,深受老莊哲學啟發的山水畫,也在宋代,此一豐盈的園地,綻放爛漫的花朵。

 山水畫──中國繪畫的主流,文人藉它發抒個人的宇宙觀、歷史觀、人生歡和文學觀。文人藉它寫出「胸中逸趣」。得「讀書之功」,而「胸中具千古之思,腕下具縱橫萬里之勢。立身畫外,存心畫中。潑墨揮灑,皆成天趣」。

 雖「劉文」認為國畫被「卷軸」「約束」,被「裱畫」「戕害」了,但「千百年」來,宋、元、明、清的濟濟大師,雖身陷「約束」、「戕害」中,竟然遺留下來許許多多文化史上的瑰寶。

 三、

「設色」,應該是顏料和紙張、畫布之間的問題。

 當畫家選擇宣紙作畫時,就得使用國畫顏料,或其他適合宣紙特性的色料。畫家既然以宣紙作畫,「劉文」設想一個狀況,而且給予答案:

 「畫家想用很重的色彩,甚至畫得像油畫一樣厚的時候怎麼辦?答案是:不能裱或不易裱,最可以肯定的是顏色太厚的不能做捲軸,因為不易裱,顏色又會裂。」

 「卷軸」真罪愆淊天?事實上,當「畫家想用很重的色彩,甚至畫得像油畫一樣厚的時候」,使用的色料,不太可能是國畫顏料,因為國畫顏料不可能塗得像油畫一樣厚。那麼!改用油畫顏料,而且「畫得像油畫一樣厚的時候」又如何?答案是,其一:宣紙質地不太適合油彩。其二:宣紙抹上厚厚的油彩,沒等送裱畫店,能不斷裂者幾稀!

 「影響了中國繪畫的形式」,「限制了畫家的發揮」之一的「設色問題」如果罪蘖深重,但,「宣紙」才是正犯,何忍貌哨「裱畫」?何忍苛責「卷軸」?

 「設色」不過是國畫的諸多「問題」之一。

 國畫透過筆、墨來營造意境。筆、墨之於中國人,不只是書寫的工具,中國人還將它發展成獨特的「書法藝術」。鬼斧神工的筆下功夫,「下筆有凸凹之形」,筆下混沌自開。水墨的運用幻化莫測。「墨」本身就具有黑白、渴潤、濃淡……等等變化。筆尖舔墨之後,在宣紙上點畫造境、皴擦顯像。當尖圓、富於彈性的毛筆接觸宣紙,相互之間拒、迎的作用。水墨融入宣紙之後的變化……筆、墨、宣紙三者之間的特性,恰似水乳交融般的契合。

 數百年來,畫家經由筆、墨、宣紙來營造畫作。至於設色,「用意以補筆墨之不足,顯筆墨之妙處」。南北朝謝赫歸納,標舉出六法──為國畫奉為圭臬的謝赫六法:

 「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摹寫」。

 雖然「隨類賦彩」──設色,不過是六法之一,而且昔日文人畫家講究的是氣韻和筆墨,但六者之間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因此,自古對於色料的製作非常考究。玩弄筆、墨於股掌之間的古畫家,如果在宣紙上能夠「畫得像油畫一樣厚」,他們豈是卷軸所能「約束了千百年」者?

 當我們更深入瞭解國畫時,應能了然,即使是自然造化──國畫的主要素材,畫家在乎的豈只是「形似」或「形式」?造化,只不過是畫家傳達思想,情感的工具罷了!面對主題──自然造化時 ,畫家的心態如此,面對「繪畫形式」,在它方圓、長短、大小,區區「卷軸」之事,豈礙畫家揮灑?更無論色彩的厚與薄。舉文學史的例子或許更有助於省思此一問題:詩的創作雖有格律的拘囿,但格律的拘囿下還是產生無數曠代巨作,中西皆然。區區蕃籬止得住詩人「玩弄」格律,「玩弄」文字的文思?格律玩膩了,變的是格律。是故,由詩而詞,由詞而曲,「形式」為天才而設,天才不為「形式」而生。

 四、

 「繪畫形式」與「畫家的發揮」之外,「劉文」的另一主題是「裱畫」與「展示」。

 「劉文」:「畫了之後便要皺」的「中國宣紙、棉紙,這種薄而柔軟的長纎維紙」,不經過「裱褙」的過程,如何展示?如何貯藏?至於說:

 「在修邊時切正」

 「每次重新裱褙,都得修邊,修一次就小一點。」

 「尤其可怕的是,重裱一次也就得把原黏在畫後的『托底白紙』,又撕、又搓地揭下 一次。請問那畫面上及畫上的色彩、筆墨,能不受損嗎?」

 無可否認,「裝潢」是有其難處,而且「裱褙師」「戕害國畫」,設若真的「戕害」,那自古已然。「千百年」以前的數百年,南北朝時期,面對的即使是鍾繇、王羲之等書聖級的「原作」,「裁減」、「繕飾」、「剪裁皆齊」、「補接敗字」……開刀、手術、分筋、錯骨,不一而足。但是,意識型態隨著時空的不同而有更易。就如同我們使用電燈,而譏笑古人一燈如豆;人類登陸月球,而譏笑嫦娥、吳剛、玉兔的神話和天地方圓的觀念。其荒謬,不可言喻。

 「裱畫」果真「戕害國畫」,應苛責的是今人。既然觀念已變,卻縱令「一條一條,有筆墨、色彩的紙屑,那就是──原作」,糟蹋在「裱畫店的字紙簍裡」。錯在「裱畫」?錯在「卷軸」?或許可以從另一事件來回答此一問題。近年來,立法院打打鬧鬧,錯在誰?誰該負責?就立法院的亂象,我們可以由此結論:

 「戕害國家之深之廣的議會政治」?

 事實實上,裝潢作品時,卷軸也好,鏡片也罷,一位敬重其事的裝潢師傅,不能也不會如同劉墉所說,「修一次就小一點」,遑論「切去半行字」,蒙受「修邊」的凌虐,畫家本身難道沒有責任?作畫時何不預留空間?如果畫家不預留空間,甭說國畫、卷軸,即便是油畫、裝框,遮去的可也是「一條一條」的原作呢!

 至於「劉文」所說,「用化學糊粉飾太平」,「膠布」「死死地黏在背板上」,那並非裱畫的專利。

 「密不透風,加上三夾板、強力膠中的化學材料,畫框裡的畫能不斑?不霉?不整個黃嗎?」

 「每次我們發現舉國居然難得找到有文化使命感的裱畫店,而收藏家把一軸一軸的畫丟來丟去,表示富有和灑脫時,即使 畫價狂飆,你能說這是一個尊重藝術文化的國家嗎?」

 「每次我看收藏家在櫃子裡東掏西掏一堆又一堆的卷軸間找畫,每拉出一軸便喊出名家時,都覺得藝術家有被侮辱之感。」

 事實上,「一堆又一堆」、「丟來丟去」、「束諸高閣」,都非「捲軸」所獨享。試看,「慎重」、「講究」、「較高的單價」、「每個畫框要花八千元,加上玻璃重十餘公斤,一棟房子掛不了幾張,每次搬上搬下十分不易。」的西式包裝,在貯藏室、在牆角邊、在地下室……多的是「一堆又一堆」、一落又一落浸水氣,掛蜘蛛網、養木蠹的慘劇,明察若畫家劉墉者,可能未及見此。不過,這些現象,根本就是貪婪賭國的寫照。還有,被侮辱的藝術家能不反求諸己?

 人、時、地不宜,「裱畫」、「立軸」,何罪之有?

 五、

 劉墉認為:

 「中國家庭最不適合掛立軸!」

 「中國人炒菜的油煙是不是比洋人的烹煮大得多?中國人用的宣紙和西方水彩紙比起來,哪種最容易吸油煙、掛灰塵?」

 對於如此論調,且懷想數十年以前的「千百年」來,「貯藏」、「展示」國畫的「中國家庭」,多是一進、兩進、三進……n進的三合院、四合院。廳堂、書房、廂房、廚房、餐室……等等,各有一定的處所。「比洋人的烹煮大得多」的「中國家庭」,可能薰上比「西方水彩紙」「容易吸油煙、掛灰塵的宣紙」,乃至立軸?

 「劉文」還說:

 「又有幾人家的房頂,高到可以掛六呎畫面的長軸?」

 這是現代人的困境,中西皆然,國畫怎能獨攬?不過,幾十年前的「千百年」來,「展示」在「中國家庭」的,何止是「六呎畫面的長軸」。

 六、

 關於「貯藏」與「展示」的功能,「劉文」以為:

 「卷軸是最初、基本也最方便的貯藏方法……但大家必須知道:

 「最佳的貯藏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展示方法,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此說,似言之成理,不過,當嚐試反推:

 「最佳的『展示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貯藏方法』,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可以成立嗎?寶藏為重?展示為要?如何取捨?

 吾人瞭解,人世無常,「生」、「滅」是塵世間萬物無可避免的歷程。製作藝術品的材料豈能自外於此?且各有不能豁免的缺憾。例如:

 創作於文藝復興時代,許多偉大的濕壁畫,由於建築物受到風雨侵蝕、地震搖撼,加上戰亂人禍的毀損,平時需要經常修復。文藝復興之後,漸漸盛行,畫在木板、畫布上的油畫,也有龜裂、剝落的窘態,都必須在「原作」上加工、添料;甚至塗塗抹抹,挖挖補補。在西方,修畫早已是專門的技藝。

 水彩畫所面臨的難題,尤甚於油畫。水彩的顏料、紙張的穩定性較難保持。眼見日漸昏黃的「原作」而心痛而茫然無策,奈何!

 攝影作品,由於沖洗過程必須浸漬化學藥品,導致相紙容易發生變化。面對早期的「原作」,光彩、色澤漸次變化,只有無奈地承受。

 金石雕塑,質地堅硬,國人觀念中,「壽比金石」、「子子孫孫永寶用」的金石,應該是「最好的展示法」吧?事實並非如此。面對二十世紀科技文明的「整容」,腐蝕、風化等名堂,竟而在金石雕塑上「設色」、「加料」,甚至作品酸麻了臉,真是醜態畢露。「原作」唯有逃之夭夭,「貯藏」了之。「展示」嘛!只好請「副製品」「欺騙社會」了。

 梵諦岡西斯丁教堂,米開朗基羅的濕壁畫,畫在教堂的天花板和牆上,進入教堂即可觀賞大師的作品,是「最好的展示法」,而且畫在教堂,應該也是「最佳的貯藏方法」吧!事實不然。由於近幾百年來,不斷地「吸油煙、掛灰塵」,畫面被薰黑──「展示」的竟然是加油添灰的原作──不得不窮九年之功,結合現代科技和修護專家,審慎地擦拭,挖補,近年大功完成,大師的「原作」終於光彩耀眼地面對世人。不提挖補,只要深究擦拭的「洗禮」重生過程,除非起米開朗基羅於九泉之下,否則只有請教上帝:拭去的是不是一層一層原作?借劉墉的話:「請問那畫面以及畫上的色彩,筆墨,能不受損嗎?」光彩耀眼地面對世人的,可是大師的「原作」?

 七、

 「劉文」還談到:

 「中國人的『戲筆』,『隨興』之作特別多,……人不自重,如何人重之?」

 但,畫家遊戲、遣興之作,恰是畫家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其中不乏佳作,豈可睥視?更無關「自重」、「輕率」。以「西方大師的零頭」來品評,乃至衡量畫作的高下,不知是何準繩?

 至於說,卷軸是「最佳的貯藏方法,不一定是最好的展示方法」、「不論就恆久性、穩定性和保護性而言,都不如裝框」。卷軸真的是「屬於暫時的展示」?真象如何?且走一遭「故宮」即可看實證,不辯自明。

 「劉文」中,對於「價錢」一事,著墨甚多。但是,「價錢」和藝術品的「價值」雖僅一之差,卻沒有絕對的因果關係,如果畫家盤算「價錢」──不要說滿腦子孔方兄,當創作時懷想賣畫的價錢,那吾人終於找到「戕害國畫」的真凶。

 「劉文」最後的主張,「改善國畫『包裝』」,與「創作」的關係,從前文的省思,應該可以了然,「創作」與「包裝」關係不深,即便或有因果關係,那已經是創作之外的事,並非「省思」「中國繪畫」的緊要處,且略過。

 八、

 吾人以為,「『戕害』國畫數百年」而且「『限制』了中國畫家繪畫『形式』」的,應是:畫家的宇宙觀、歷史觀、人生觀、文學觀、筆、墨、色、宣紙、時代的大洪流……等等。

 現代國畫家,如何讓「中國繪畫」不再是「地限一隅的『國畫』」?「傳統的裱裝方式」、「裱畫」、「卷軸」或「改革國畫『包裝』」如此枝微末節的問題之外,必須殫精竭慮者多矣!多矣!(《臺南立文化中心季刊》第二期,一一九九一年四月出版。2017.05.27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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