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黝黝的意識邊緣
六月二十一日,顏世鴻被捕後,送刑警總隊。二十四日下午移保密局「北所」,「當天不會料到隔天是中國現代史上劃時代的一天,其歷史意義,比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還複雜。那天以後,從國內到國外,許多台灣人唱出各種台獨的調子。」九月二日移到青島東路的軍法處看守所才知道,朝鮮半島已開戰。
「北所」,相對於日本台灣軍司令部看守所的「南守」。北所原址是日據時代的高砂鐵工所,以後稱新高鐵工廠,原來的業主是辜顏碧霞,辜顏碧霞涉及呂赫若案,被沒收。
六月二十五日早上,由莊西問供,東邊一家別緻的洋樓恰傳來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三連音。問到為甚麼不逃,顏世鴻回答,「你們去抓我父母,家裡就慘了。逃到任何地方,知情不報,罪名一大堆,何必拖累別人。」如此答話被按個還算光榮的「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帽子。問訊完近上午十一點,〈第五交響曲〉已進入第三樂章。二十五日上午十一點,北韓向南韓宣戰──「命運交響曲」的當下。簽名,按完指模,〈第五交響曲〉也已束結束。「能聽一曲〈第五交響曲〉真是難得」──生死關頭,依然浪漫。其實,問訊時,一言不慎就是殺身之禍。
押房中,印象深刻的是。于凱案的陳平,明知是禍逃不過,還是每天背英漢字典,背一頁就撕掉一頁,有如撕去生命的一頁又一頁。是蛻化,也是淡出人生、拭去生命的悲涼。
軍法處看守所,以前的軍司令部經理部倉庫,四五年三月下旬,顏世鴻曾到這出差,領補級品。這棟兩層樓,樓地板面積約五千平方公尺,當時容納近一千五百人。押房裡,人多空間小,躺下,腳不得伸直,翻身困難,即使有「拉風」也是一動就滿身大汗──拉風,是用長片竹子,固定毯子的兩端,一端吊在天花板上的鐵鉤,垂下的毯子,中間固定兩條長繩子,兩人各取一端,各站一邊,你拉我放。隨著毯子的飄動,空氣跟著流動,可以將實感溫度降低一、兩度。日間,大家或坐或走動,不方便拉風,只有晚間輪班,兩人一組,一組一小時。顏世鴻曾經扁桃腺發炎,也照樣排班,隔天早上要赴馬場町的也不能免──不可能預知。
九月四日,學委案在軍法處開庭審理,多數不到三十分鐘結案。死刑,快的不到三個月執行,像莊孟倫只一星期。一大早上,鐵門沒開,看守叫「xxx東西拿出來」,就是永別的時間到了。
審理時,法官問顏世鴻入黨動機,總不能推給葉盛吉,只有答說,「我只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主義者而已」。法官搬出《三民主義》,有理想就產生信仰,信仰產生力量,有了力量就會顛覆政府。顛覆政府就是「二條一」,連環套,環環相扣。如此陷阱,無論如何要閃,不能再糾纏下去,只有低聲下氣請求法官大人多多原諒年少無知。
學委案黃瑞爐、黃師廉、鄭文峰、鄭澤雄,除了黃師廉脫口而出一句「武裝小組」,自己沒能設法解說之外,其餘三人本來可以判十五年,但加碼為無期徒刑,後改為死刑。王超倫、賴傳裕、葉盛吉初判無期,應是平平,同樣因後來的核定而喪命。
十一月一日,台北案、學委案移到新店看守所。點名時,起初沒叫到顏世鴻,此時,「時間好似被凍結了,很久、很久沒有聲音」,其實只有三分鐘吧。沒被點到,留下來的,很可能上馬場町。顏世鴻最後被叫到名字,那一刻,雜糅有安堵、懺悔的複雜情愫,但,總是盡量壓抑自己。「我實在不是文天祥或譚嗣同那一種料子。不是比才華,而是生死之間的超脫。」或許外觀沒有甚麼動靜,不過,從那漫長猶如凍結的三分鐘的反應,「只不過是沒有把命運的一份期待,露骨地表露出來而已」。縱走過生死的角力,顏世鴻自剖,一如凡人般的脆弱。
台北案、學委案,最後核准日是十一月廿五日。十一月二十九日,在新店安坑看守所二樓宣判時,法官與顏世鴻的距離僅約兩公尺,判決書上一道紅朱色弧線,涵括在五名死刑,六名無期上面,弧線上還有一個朱色的「仝」字,批的小字沒看清楚。判決庭,法官的表情不似九月四日那麼自在,似乎有一點失意──高層的批示與人性、專業之間,紅線多延長一人,可就是一條人命。
學委案十一人加上台北案十四人共二十五人伏屍馬場町,或是遙向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開始向美軍突擊的中共「二十萬義勇軍」的「挑戰與回應」。縱多少人命,不過是作業流程中可有可無的做作,但,赴死的可是台灣及中國大陸的精英。
台北案、學委案二十五人倒在新店溪畔時,美軍和南韓軍隊,正從鴨綠江南線狼狽撤退,而且是「美國陸軍成軍以來未曾有的潰敗」,數萬人的鮮血灑在北韓的雪地上。二十五人血染馬場町後,其他人遲至十二月卅日才拿到判決書,並非像往常當天發給。然則,中共大軍反撲,和台北案、學委案之所以「臨時改判」,頗有聯想空間──「近年看到的檔案,學委案呈文往來三次,死刑由五名改為七名,再改為九名,三改變成一十名。台北案初判五名,改為七名,三改十名。連麻豆案都有變化,而且改重的多。改輕的可能只有出身黃埔四期的王福青,同學幫忙,由死刑改無期。」
宣判後,十二月准許接見,見到久違的大妹,及同學林丕煌、柯賢清。接見的時間雖然只有三到五分鐘,但「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尤袤〈寄友人〉,不準備一些腹稿,可能講三句話,「大家都很好嗎?我很好」,然後傻笑,四目相對。林丕煌、柯賢清已開始寫畢業論文。顏世鴻有一部手搖計算機,以往經常幫同學做統計,曾花兩、三星期做了一萬多案例的統計。林丕煌畢業後留台大病理科三年,轉內科三年,轉台南醫院,後來在民權路開業。柯賢清五二年考上公費留學,留學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九一年電機系主任退休。
牢房裡多是懸蕩在生死之間者,像于凱已有接近死亡的準備,有的似乎才要開始。多交談,難免多一層痛苦,尤其剛逃過一劫的人,對於正在努力吐絲成蛹者,是殘酷的。「人,有時候沒有餘裕,或根本沒有資格對自己有憐憫之情,這種經驗使我回向許多日常的屈折。但如此情愫,有時反而成為生活中沈重的包袱。」
十二月三十一日,學委案八人,台北案十五人由軍法處新店看守所移送到位於青島東路的軍監。早飯時,和他們匆匆告別,只對于凱說一聲保重,就一切省略。「五十個年頭了,夢裡偶而會回到這些場域,有時候是主角,有時候當觀眾,有時候似勇者,有時怯懦,有時候知道這是夢。長年以來,依舊擺脫不了。只要活在世上一天,那黝黑的意識邊緣的沈蓄,終究偶爾會探出頭來窺伺、擾攘。」
軍監是日據時代台灣軍司令部經理處,北鄰台北州廳,對面是日據時代台北市役所,也是陳儀的「省政府長官公署」。在軍監,除了看書,還學下圍棋。圍棋,利用剩飯製做,黑棋用墨水一抹就成。棋盤初用紙,後用布糊。
從五0年九月三十日的麻豆案到十二月二十六日下營案,共一百二十位赴馬場町。顏世鴻默記,一直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中,累計在馬場町被槍決的人數超過九百五十人,不包括未經判刑的金門、澎湖流亡學生,以及吳石案被立即執行的軍人。「數到九百多以後,不忍再算了」。
「二二八以致於之後的白色恐怖,浴血死亡的,甚多是台灣的精英。有些人是十年才可一見的卓越之士,他們為台灣、中國更好的一天,竟成為撫平眾神之渴的鮮血,棄身於此。他們如活著,相信仍是台灣、中國的精英。」而今,「豪取強奪之輩橫行,遠因就是失去太多台灣的良心、良識。統治者為了否定這些反抗者,竟而否定了他本身。」
八、遙遙八萬公里路
五月十三日夜,通知收拾行李,十四夜從基隆開航,十六日破曉時,甲板上的人傳話說,看到火燒島燈塔的亮光。當時並不知道四九年台東縣長黃武鴻已改名綠島,紅頭嶼改蘭嶼。火燒島到了!反正得住到一九六二年,十一年長久相處,早看晚看都一樣,不過,錯過那次機會,就一直沒機會從海上看破曉的綠島。
中寮燈塔附近,可是絕景,俯仰之間,都是絕美的景象。天空是醉人的金黃,金黃中滲透幾抹紅彩,綠色的島嶼一帶雪白的海岸,泛出蔚藍的大海,大海的顏色因映照天空而幻化不住。那挺直白堊般潔白的燈塔,有段感人的故事。一九三九年,美國籍四萬噸級郵輪「胡佛總統號」,在中寮附近坐礁,島民奮勇拯救旅客、船員,美國政府為了答謝,也避免再有船舶觸礁而建燈塔,不過,二次大戰時,五十八機動部隊轟炸燈塔,戰後,也是美國人出錢修護──一派美式作風。
「初上綠島的山谷,田野遍開百合,大者如碗,茫茫一片若白霧,微香乘風,模糊中含著靜寂,且稍帶含蓄,置身其間,猶如走入夢
境。南寮旱溪的溪谷,一方小平地有數十坪,綠草平坦如茵,百合遍開如含笑的少女,溪畔是整片小本海棠,枝枝掛滿小紅花……徘徊許久才回到集合地點」──在生死未卜的押房,可一邊傾聽〈命運交響曲〉,置身苦牢,依舊澄懷自得的超脫。
由公館到訓導處,有一段六、七百公尺的沙灘,中間有熔岩形成的一個門洞,鄉民稱象鼻岩或象鼻洞,「新生」通稱「鬼門關」,對面有熔岩形成三個小山──將軍岩,新生稱「三岩」,顏世鴻重新命名,一名貝多芬,像貝多芬的側影,一名丘吉爾,像丘吉爾深深埋坐在沙發,只露出一個頭。這兩方岩石的命名大家同意,另一取名「鷲岩」就不被認同。這幾方岩石已不存。
由軍監移送綠島的分在「新生訓導處」三到七隊,判感訓的及女生原本在內湖,也一起到綠島,分在二隊、六隊的一部份,女生在附屬六隊的女生分隊。感訓隊為主的一隊,較早去綠島,他們是真正第一批去綠島的「新生」。五五年五月六日,女生分隊歸台,轉到土城的「生教術教育所」,簡稱生教所,她們在綠島再十天滿四年。
顏世鴻分在第五中隊,第五大中隊的新生包括麻豆案、玉井案、台北案、學委案,高雄案及基隆案的一部份,宜蘭案,加上一些小案。第二大隊可以成立一所綜合醫院,醫生有八位,唸國防醫學院兩位,台大有顏世鴻,另,戴振翮唸到三年級才退學。眼科專科胡鑫麟、外科林恩魁、婦產科王荊樹、耳鼻咽喉科蘇友鵬、皮膚科胡寶珍、牙科林輝記、內科呂水閣、細菌陳神傳博士。另有兩位內科是日據限地醫,還有光復後甄試出身的醫生,當過護士的數位。不過,剛到時,小刀及牙科器材都沒有。
顏世鴻十二指腸潰瘍幾次發作,當時綠島沒有開刀房及麻醉劑,開刀的工具也沒有。十二指腸一旦穿孔,引發腹膜炎或休克,都是死路一條。可能因顏世鴻大量出血,經胡鑫麟建議而增加開刀工具及麻醉品等設備,以後連民眾都在那開刀。
胡鑫麟主要負責以內科為主的家醫科,經常要照顧四十多位住院病人,有空就埋首英文海盜版《西塞爾內科學》,及德文版《克林別爾內科診斷學》,還以豬眼做青光眼實驗。知道顏世鴻一直看很多雜書,常勸說,在醫學方面多用功,否則將來會後悔。胡鑫麟回台後,在台南青年路開業,九八年去世,著名小提演奏家胡乃元是他兒子。
隊上多的是一時精英,陳海若來自海寧陳家,三代出了兩狀元、五翰林。陳海若有天自己談起西湖畔陳家的故事,他的表妹,及高中畢業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的經過──判決書上的籍貫是湖北省。陳海若的知識超過一般字典,但不輕易露才氣,因從軍、坐牢,浪費十年有為年華,壯年身故。他在島上努力工作,至於犯甚麼罪,顏世鴻一無所知。
五四年,新生曾排演《失空斬》、《打漁殺家》,顏世鴻是劇務兼檢場,參考雜誌自行製作旗、靠,有時得自創。排演時,少一人,如龍套、報子,甚至起壩時人還沒到,也得湊上去來句「憶昔當年掛鐵衣」。檢場看似提茶壺,讓人家潤喉,卻也可以藉機提詞。公演《鎖麟囊》也是檢場,話劇《夜渡》是副導。到菜圃工作,才和戲劇脫離關係。
顏世鴻負責的菜圃,右鄰是楊逵照顧的苗圃,楊逵的夫人葉桃(又名陶),是顏世鴻母親旗後公學校同班同學。
綠島的第一夜沒有被蚊子咬到,一直到兩年後,由於「新生訓導處」的排水系統沒做好,蚊子才漸漸多起來。新生,也帶去臭虫。初到綠島,水田約四十甲,還有不少看天田,集中在觀音洞泉眼附近及中寮靠山處。新生到綠島後,想出了築籬笆,防風,種菜的方法,居民學了去。養豬,買巴克夏、桃園種來交配,自行打疫苗。小豬還可賣給居民,這是綠島豬種改良的開始。
綠島颱風多,不能不早因應,隊上由顏世鴻和周曾貽、吉廣彝組成防颱小組。周曾貽船長出身,對氣象下過功夫,吉廣彝曾任空軍氣象組組長,都是專家。顏世鴻曾計劃攻讀公共衛生,相關的氣象學曾下過功夫。有了理論基礎,再實際綜合雲、海的聲調及氣味,小動物對氣壓的敏銳反映,以及夕陽的色調、月暈等景象,可以相當正確的判斷颱風的動向。顏世鴻的預測有時候比當地漁民還準確,「就像伯樂觀馬,看似主觀,卻是看過無數數據後,判斷上的總括」──一如六四,大家緊盯著天安門的時候,顏世鴻注意的是大陸各地,香港、台灣、美國,以及歐洲國家的動作。
綠島有一條鱸鰻溝,後改名流鰻溝,早年流水不斷,當井水的鹹味太重時,擔任伙委、幫廚的,必須到鱸鰻溝挑水,來去兩公里(二00五年五月十七日重回綠島,當年供應兩千三百人用水的溪流已經不見,卻築成水壩),顏世鴻一天要挑十八擔水,天天挑水走三十多公里路。最重曾挑過兩百台斤飯菜湯,還加一桶開水,擔到六公里外,近白沙屯,修築綠島南端公路的現場。為了趕時間,只在中寮休息十分鐘,不到兩小時抵達──挑重擔必須疾行,而且要選好肩擔。顏世鴻輕描淡寫的說,綠島走過的路程,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廿一日回家,粗略估計,可能超過八萬公里──赤道兩周。
廚房有兩口水池,可以容納四十擔水,打水約需一小時,剛到綠島時,打水不到十分鐘就得換人,久了,一個人可以打到底。磨豆漿、做豆腐也是如此,起初十分鐘就累了,工作久了,一個人可以獨自推磨一、兩個小時。
綠島十一年的日子並不好過,隊上包的工作,像中正堂的屋頂,圍牆的水泥工、文化中心的磨石門柱,工作都相當重。以溜冰場的水泥工為例,四個人一組,一天趕四十八包水泥。按水泥一、砂三、卵石五的比例,一個人平均約一百0八包水泥的量,工作完人也「癱」了。
曾在海拔二八0公尺的綠島山,從噴火口下去,無路開路,砍了七十公斤木材,上來還是邊開路邊爬,身上帶來的加鹽開水已喝光,曾暈倒兩次。醒了喝石凹的積水,仍把木材運到山頂。而後,運木材走三公里下坡路就「算不了甚麼」,何況還有風。
近年來,有不少農夫下田中暑身亡的新聞,然而一位台大醫學院學生,竟能夠擔重負,安然走過八萬里路,這,除了生性堅韌,亦應歸功於日據時代的尚武教育。顏世鴻曾受過完整的相撲、滑翔機、柔道訓練,「相撲不錯,柔道中下,只拿二級」,練桌球,「胡玩籃球」。在台大練了兩年橄欖球,一九四八年省運,由台大學生組成的台北市代表隊,顏世鴻是候補──如此體魄才可能安然走回台灣。
剛到綠島,還有健朗的九十多歲老人上山砍鹿草,他們耳目尚聰,記性還好。老人說:一九0五年俄國波羅的海艦隊由此經過,總數五十艘。還說到四四年十月,美國五十八機動艦隊,空襲台灣的機場、港灣時,就停在附近,參加琉球之戰的一千多艦艇也經過此地。顏世鴻曾看過第七艦隊幾十艘戰艦由此經過的盛大景況。
早先,已婚女性夏天不穿上衣,以後台東的流行風傳到島上,文化衝擊下,顏世鴻離開綠島時,她們的衣著已經和台東差不多。那時禁止攝影,由於歐陽文是福利社的攝影師,偷偷留下女性沒穿上衣的珍貴照片,歐陽文之後由陳孟和接手,陳孟和主要拍攝地誌有關的景象。
新生及官兵、眷屬,近兩千人的生活消費,對於三千人的漁村的經濟營收影響很大。早先,綠島只有五馬力的漁船兩、三艘,回台灣時,五馬力的船隻已近六十艘。為了防範逃亡,綠島的舢舨靠岸後都要收舵,動力船必需抽光柴油──如此措施確曾發揮作用。波蘭籍的陶甫斯號油輪在公海被海軍攔截,船上中共籍船員都送綠島,後來有二副、輪機長等三人逃亡,他們不知道船舶一停靠綠島,油抽光,帆帶走。有船不能出海,只好躲到山洞,被圍,一人被槍殺,兩人送軍法處判死刑,不知道甚麼罪。
五三年有一天風平浪靜,顏世鴻到訓導處北邊的海岸倒垃圾,撿到一張發黃的剪報,王子英自新後的一篇「我們的前途並未被杜塞」(題目大概如此),不到一千字,迅速看一下即拋海中。當時舊報紙的處理很嚴格,尤其朝鮮半島談判中,濟州島的戰俘營鬧翻天,這片報紙為何能留在海灘?
韓國濟州島俘虜營鬧事,隊長陳卓中校問顏世鴻:「會不會也來一下。」顏世鴻立即笑著回答說,不會,因為綠島的人比較聰明,多有主見,而且軍人出身的不多。顏世鴻再詳細分析,「綠島到台東才十八浬,驅逐艦半小時就可以到達。守衛連再不濟,島上方圓不過十六平方公里,全在軍艦大砲射程以內」。曾鑽研兵法、戰史,可以專題演講的人,如此問答題,當然輕鬆過關。「鬧事?只要有點理智就不會考慮。何況濟州島份子複雜──不好說國民黨派人滲入俘虜營。綠島很單純,了不起書生造反而已」。可能上面要了解、掌握狀況,陳卓還想不出答案,聽顏世鴻一番解說,頓時開朗。
五四年,一二三之後,「一人一事救國運動」,被要求刺字,顏世鴻答以刺青是幫派份子的行逕,竟被戴上嘲諷「反共義士也是流氓」的大帽子。顏世鴻答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損,而化解麻煩。
八萬里路忒迢迢,總要學些東西打發時間。五五年,曾以兩個月時間,幾乎練完《加爾加西》教本。在綠島,如果有計劃專攻一、兩種外語,及一門專門科目,應該大有成就。像國小畢業的馬昆泰,在十年中,從代數學起,幾何、微積分階段,顏世鴻還可以教他,到了微分方程式、數論,只能共同研究,以後就甘拜下風。他獨力完成數學系的課程,不過沒有經過考試,沒有證書,在職場上要立腳並不容易。有位外省籍朋友學日語,顏世鴻是老師之一,勸他寫日記體文章,幫他修改,讀的是一本舊雜誌,十一年後回台灣,經銷西藥,以日語和老開業醫師交談,對業務大有助益。也有人從abc學起,十二年之後成為翻專家。
顏世鴻在綠島外號大統計、博士,自己雜學多,不過一直勸大家不要學他「博而淺」。但忠言逆耳,接受的不多。「現在才深深體會,讀書,要有高人指導,按步就班讀書。亂讀、濫讀,徒然浪費時間。」
縱遠路茫茫,總有歸期,總要面對新的人生。來到綠島近十年才知道,傅斯年校長以曠考的理由先行將一干「叛匪」退學,判決書下來後,因已退學處分,而無從開除。學籍還在,可以插班,許多森林系的都回學校,有判五年的插班回英文系,畢業後赴美留學。判兩年感訓,無條件復學。傅斯年刻意為學生留一條活路,不像其他學校以參加叛亂組織開除學籍。「六四年,劉乃誠綠島歸來,被捕時是台大電機系四年級,那一年台大工學院只招土木系二年級插班生,劉乃誠考上後順利轉電機,畢業後沒上研究所,當四年助教升講師,後升教授。他升等後,電機系才決定,有博士學位才可以升教授。」
胡鑫麟臨走時,勸勉多用功,顏世鴻才比較專心讀解剖學、病理學,以及英文版《讀者文摘》。「當時,應該努力學英文,專門攻讀進步迅速的基礎醫學、免疫學,及病毒。之所以蹉跎,因沒有堅毅的決心。」
六0年,判十年的大部份在這一年走了,戴振翮在五隊時被視為危險人物,調到三隊,順利過關,和胡鑫麟、蘇友鵬、胡寶珍同日回去。一批一批走人之後,可以談心的人愈來愈少。十年的走了,島上的日子愈寂寞,尤其六一年九月,顏興去世後,焦慮更深。即便刑期到了,輔導官有權可以不讓你回去。
結訓前,有隊上長官要索兩萬元,顏不給,擔心此例一開,以後沒錢走不得,將成大罪人,而被送小琉球。王福青在顏世鴻送小琉球職訓隊後仗義發言:「連顏世鴻也不能結訓,不會有人再那麼守規規矩了。」除了王福青的質疑,有官員在綠島旅社拿六千元的事,風聲也傳出,進而發現顏世鴻和張碧江的人事資料被改得離譜。六三年八月十三日綠島保防官專程到小琉球找顏世鴻和張碧江,追問索賄的事。雖隔離問話,但兩人都沒說實話。兩人已在七月廿二日蓋圖章,報結訓,不想再橫生枝節。不承認,讓事情過去。六二年以後,除了找不到保人,再沒有人從綠島送小琉球──王福青關十八年特赦,罹患肺結核,左肺已無功能,到台南崁腳清風莊醫治,顏世鴻和王荊樹、呂水閣醫師曾買藥醫治他。「救活一個被認為無望的人,是醫生最快樂的事,何況是自己的朋友。」
六一年,大陸大躍進投入太多人力,六0年以後氣候反常,六一、六二年發生饑荒,六二年有香港的難民潮,四月底,蔣介石準備反攻大陸,五月上旬兵已在高雄下船。兩岸情勢險惡,這或許是顏結訓前審核嚴格的原因,卻也給了不肖軍官機會。
一九六二年端午節,每班負責一個節目。顏世鴻擔任第一班班長已兩年,知道要被送往小琉球,於是自己上場彈了兩首吉他曲:拉里亞捏的祭典,另一曲拉丁文名La grima(淚),有淚不輕彈,借曲聊訴衷情。
六二年七月二十八日,離開火燒島。
七月二十九日到小琉球,小琉球同時有流氓管訓,他們對「政治犯」都尊稱「老大」,或「大也」。當年小琉球這些自稱「倜儻人」的,有禮、有義、守信,不欺婦幼。現在的黑道,眼中只有「淫及利」而已。
六四年一月二十日,偶然瞄到結訓的十一人的成績,最低陳木蘭七十五分,顏世鴻倒數第二,顯然還是有些人不情願讓顏世鴻走,但隊長對顏世鴻不錯,顏世鴻每夜到總隊補習,客觀情勢使他們不得不放人。而且綠島保防官來問話時,並沒招惹麻煩,加上平常很少說話,不能再挑毛病了。顏世鴻不花一毛錢,陳木蘭大概也如此,才以最低分結訓。只要能夠結訓,其他就不必去管了。不解的是,同時到小琉球的,為何還有幾位不能走。
六二年七月廿八日從火島遷小琉球,一直到六四年一月廿一日回家,「這是一生最心煩、痛楚的日子。經常苦思自己的職業及角色,離開前夕,心情複雜,憂多於喜,尤其未來的生活,更是茫茫然。」而且,「刑期」多了一年七個月,打擊非常大,導致容易焦燥、灰心,並失去信心,甚至宿疾加重,人也變得消極,關於自己的事都要有雙重保證,多一份安全才放心。
由於寫日記的「偏執」,利用《西塞爾內科學》,以頁數和暗號記下十三年又七個月的大事。回家翌日起,花兩天寫下。記事加上保存約四分之三的信件,是以後幾百萬言著作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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