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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臺灣漢語辭典》作者許成章教授辭世之後一年,二○○○年六月,有遺作《許成章作品集》八冊出版。高雄市立文化中心舉辦「逆浪淘沙的臺語先覺」學術研討會,以及紀念音樂會。臺語成為顯學之後,許成章教授還會有更大的身後名,也將有更適當的定位。(按,遺憾的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野狐禪」橫行的當下,許成章教授怎可能有「更適當的定位」。)

 八○年代,筆者有緣打擾許教授多年,承蒙教授看重,筆者的姓名出現在《臺灣漢語辭典》,而《許成章作品集》收錄筆者整理的文稿,如此因緣,值得記錄交往點滴,為許教授的事略增加一些素材。

一、工作結緣

 認識許成章教授在一九八二年秋天,當時,筆者在《台灣時報》副刊編輯部工作,好友洪文擔任總編輯。洪文瓊計畫向多位學者邀稿,以強化言論版面,要筆者陪他到臺中,透過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薛順雄的安排,和多位東海教授聚餐與會者有孫得雄、林俊義、高承恕、林松齡等。夜宿東海會館,閒談時,薛教授強調,既然報社在高雄市,應採訪臺灣話權威學者許成章教授。

 透過電話,約好拜會時間,很容易找到高雄市新興路上,洗石立面樓房,許教授的家。上到三樓,進入許教授的書房──也是臥室,第一個印象是,好多中央卡系卡片。

 二、撞見大師

 許教授編纂《臺灣漢語辭典》相關卡片,共七萬餘張。從資料、抄寫到分析、整理,工作之繁瑣、艱鉅,非一般人能夠承受,因此,一直找不到助手。

 問起編纂辭典的動機?答案很簡單:「不讓人說臺灣話無字」──似有禪師的機鋒。

 第一次交談,(個人的人文素養,及敏感度)充分感受到許成章教授學術底蘊的深厚、寬廣。而《臺灣漢語辭典》收錄的每一字,每一詞,都有本、有源,迥異於印象中一般「研究」臺語者胡亂「造字」,積非成是,戕害文化。許教授舉了好多例子,印象深刻的有:「焉而」、「多」、「若定」等的正確用字,以及出處。還有,像《莊子》庖丁解牛,下刀的狀聲詞。「筒仔米糕」,「筒」字即顏回「一簞食,一瓢飲」的「簞」,而「筒仔」的「仔」字,是「回『也』不改其樂」的「也」。「搶辜」的「辜」字,是磔牲祭祀,搶辜,即搶犧牲,搶祭品,搶「辜」非搶「孤」。

 許先生有心超越另一位姓許的同行,文字學的開山祖,《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言談之中,充分流露,期許臺灣第一部達到世界水準的經典之作的氣勢。出生澎湖的許教授刻意提到,早年澎湖多海盜,祖先中可能有幹海盜的,身上流著「不怕死」的血液,難怪會有以個人之力編纂一部一千萬字辭書的「豪賭」──當時覺得,許成章教授是真正的大師。即使十九年後,臺灣「國寶級大師」滿街跑的當下,臺灣仍絕少真正的大師,而許教授就是本土學術的「神主牌」。

 拜訪許教授後,撰寫〈QQQ閩南語權威許成章教授訪問記〉,此文使用許多古字,報社印刷廠排字房領班埋怨說,被整慘了。這也是《臺灣漢語辭典》付印時,許教授堅持不用排版,採手寫影印的原因,避免鑄字的工程浩大,以及再次校稿的高難度。

 三、如人寶山

 其時,許教授的《臺灣漢語辭典》正進入撰寫、校正階段,工作非常枯燥。由於相談投緣,許教授歡迎筆者有空找他聊天,因聊天認識許教授更多面相。

 曾經指導許先生研究臺語的臺大教授吳守禮說,許教授是臺語的活礦山,事實上,不只臺語,許教授學問之淵博,交談時直有入寶山,琳瑯滿目,目不暇及的感覺。在高雄工作那段日子,由於有較多空閒時間,而且遇到高人,加上個人對文史的興趣,因此,經常打擾許教授,一談就是一個上午──許教授上午精神較差,遂多在上午拜訪,以免延誤教授的工作。

 聊天,分享許教授研究、著作的樂趣之外,因為個人撰稿的需要,經常向許教授討教、找題材。像除夕躲債的「避二九」,借用二次大戰時的轟炸機「B29」,以及,臺北學潮召開國是會議「乞丐過間」等文學性濃厚的俚語,就是閒聊中擷取的。

 聊天中,偶而提及可以做為考證論文的好題材,像,廟宇及舊豪宅前面的「照牆」,「照」字積非成是,是「障牆」之誤。還有,日本的「SUGI YAGI」是臺灣依舊流行的的烹調,但,「SUGI」的漢字怎麼寫?可能連日本的漢學家都不甚了了。許教授認為,「SUGI」就是《孟子》〈公孫丑篇〉,「雖有鎡基,不如待時」的「鎡基」。「鎡基」是農具,先民下田時,利用農具燒煮東西果腹,不但吻合時空背景,且「SUGI」和「鎡基」音亦相近。

 許教授曾提到,早年,澎湖的孩子,不是讀漢文、學唱戲,就是學國術。他學漢文,也學過唱戲,聊天時,有幸傾聽教授唱〈春江花月夜〉,高亢的聲調,情感十足。筆者對於聲樂,以及基督教的聖樂稍有認識,也曾聽過幾位「老先生」吟詩,頗能領會許教授的功力。

 教授善於說故事,尤其帶有「顏色」的笑話。幾次到了道別時,一句「讓你不虛此行」,於是,來幾段笑話,印象最深的是傳說早期省議會黃色笑話比賽第一名的「姦你娘」,教授還強調,不但笑話情節,用字不能增減,腔調要貼切,可謂「傅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四、批判立場

 當面對「國語」時,許教授希望國語是凸顯國家「文化」的語言,因無論音調或辭彙,都必須集全國語文優美、雄壯之大成,總不能讓「把」與「拿」包辦了介詞,「吃」與「打」占盡了動詞。因此,在語言的分化,與簡化之間,教授對於一個「打」字「打遍天下」非常不以為然。試舉幾個例子:

 「打砲」,砲怎麼「打」?還有打電話、打算盤、打計算機,但,電話、算盤、計算機怎麼「打」?其實「打砲」應該是「發」砲,打電話正確的用法是「撥」電話。因為「發」和「撥」的古音就是「打」,可能因簡化而誤用了。

 遺憾的是,因為「誤用」,導到「誤會」。教授多次援引為例,國語「翻譯」自臺語的「打拚」,竟然要「打」、要「拚」,乃至被拿來做為理由,害得美麗島事件諸君子,多蹲好幾年黑牢。臺語「打拚」的正確寫法是「發奮」,是「發奮」讀書,不是「打拚」讀書。

 五、立體思考

 許教授不但精通國學、臺灣漢語,其他,像文章、詩詞吟頌,以及製作謎語等等,都有足多令人賞閱者。

 以謎語為例,約有十年時間,每年元宵節幫大統百貨公司製作百餘則燈謎。許教授製作燈謎的原則是:創作的、文學的,及超短篇文學。像「劊子手的嘴臉」,謎底「宰相」,想想當時的行政院長的長相,實令人拍案叫絕。還有,像「罐頭整個吞」射商業語,「原裝進口」。「罐頭如何整個吞」射常用語「吃得開」,也都蘊含幾多轉折。

 教授曾經提及,從事田野調查時,偶然發現「帆點」的字義。在中部一個車站,聽到一位來自鹿港的老先生說,「等無一個『帆點』」。聽到如此一句沈重的鹿港腔,「蜂點」字、義的疑惑,頓時一片清明,原來「蜂點」就是「帆點」。

 學問底子深厚,善於腦筋急轉彎,為文時當然「文質彬彬」。許教授說,他文章的風格主要緣自明人小品文。臺灣寫文章的,他比較欣賞梁實秋和李敖,梁實秋如果有李敖的際遇,或許也可以寫出尖酸刻薄的文章。

 六、名山之作

 退休之後,全心全力編纂《臺灣漢語辭典》,許教授一直慨嘆生不逢時。若非不幸身處當代臺灣,即使是在中國大陸,類似他的工作,公家一定挹注相當大的助力,可以有充分的參考書籍,專屬的空間和助手,然而,此時此地,不但樣樣自己來,晚年精神體力較差,還得貼老本,請助理幫忙校對、抄寫,甚至辭典接近完成階段,還得操心能否順利出版,且有最壞盤算,大不了影印幾本,送給中央研究院,中央圖書館等重要學術機構,並留幾部給家人做紀念。

 筆者在高雄工作時,內子林豔熹老師曾經計畫假期協助許教授校稿,而許教授要內子參考阮元《經籍纂詁》,黃叔琳《文心雕龍註》的體例,撰寫《臺灣漢語辭典》的凡例,但沒有完成。

 至於出版問題,筆者曾介紹高雄宏法寺開上人,上人弟子,臺南妙心寺的傳道法師,以及曾經協助宏法寺規劃兒童文學研習營,圖書編輯作業經驗豐富的前臺灣時報總編輯洪文瓊也有心協助,但可能是認知差距,沒能夠促成美事。

 許教授晚年,除了和時間競賽,趕著完成作,肉體也頗受煎熬,經白內障開刀、清晨運動被計程車撞斷腿骨之苦,見面時,實有天喪斯文的困惑。不過,慶幸《臺灣漢語辭典》終究問世──雖然不是最理想的呈現方式。

 七、此身無憾

 辭書出版後,期待許教授繼續下一部相闗詞典,但緊繃三十年的堅持,當衝刺、壓線之後,不但毅力隨之鬆弛,且精力已然被榨乾。許教授說,很多事情想不起來,頭腦好像有個地方空掉似的,沒辦法用腦,文章寫不出來。

 筆者離開高雄後,偶而還會去探望教授。安排教授到妙心寺的臺語研習會,到高雄西南扶輪社演講。一九九二年初,筆者在高雄市立文化中心書法個展時,教授建議將魏碑的線條運用到行草。

 教授臨終前一年,一九九九年秋,拜訪時,雖然直說腦筋退化,但身體狀況尚佳。後來,在中國時報南部版左鄰右舍讀到一則短文,許教授在睡夢中,沒有病痛,安詳辭世的消息。這或許是上天對敬業、奉獻者的回報吧。(原刊2001年《南台文化》季刊,第二期。2017.09.30.稍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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