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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賺來起茨

 

 「我媽辛苦賺錢蓋新房子,不是讓你們賭博的!」

 頂著「馬桶蓋頭」,穿著白底紅色碎花棉布連身少女洋裝的女學生,腰際輕靠著漆上古銅色的鐵管圈出的扶手,兀立樓梯轉角處,迎面燈光,相當顯目。

 兩手插腰,厲聲斥責,可氣勢凌人。

 一聲斥責,不但霍地止住嘩嘩的洗牌聲,且導引了凝聚的眼神,投注到發聲處,更凝結了時間。

 屋子裡,幾支大煙槍吐出的濃濃煙霧、屋外點燃的蚊香,還有工人下工之後飄散的酸臭味,揉雜出難以忍受的異味全都凝結在空中。

 「『賺』來起樓也茨!」

 有人這樣低聲複誦。

 一聽到女兒的斥責聲,身材瘦小略顯佝僂的菜鳥也,趕緊從前面的小庭院快步走進小客廳,尷尬地說:

 「不要沒大沒小!」

 「不要沒大沒小!」

 「小孩子不懂禮貌!」

 「上樓讀書去!」

 「上樓去!」

 「上樓去!讀書去!」

 「去!」

 「去!」

 「讀書去!」

 「讀書去!」

 「抱歉!抱歉!」

 「不懂事!」

 「小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禮貌!」

 「孩子不懂禮貌!」

 菜鳥也一邊輕聲細語安撫女兒上樓,一邊不停地點頭,尲尷得有點結巴地向幾位同事猛賠不是。

 「不懂事!」

 「小屄娘不懂事!」

 「小屄娘不懂事!」

 菜鳥也低彎腰身,側著頭,放輕嗓門,直說抱歉。

 醜話都出口了,沒等菜鳥也的女兒上樓,幾位臺灣省鐵路局所屬「一鐵運輸公司」的司機和捆工只有散了牌局,到前面的小院子繼續喝酒。

 「倖*豬擎灶!」

 (註)*倖:sieng

 「哭爸呀!恬恬啦!」

 「倖你娘雌牝*!」

 (註)*雌牝:音chi bai女人生殖器官。

 「在人兜博局,大聲小聲,叱奸剆訐*,家自不對!」

 *叱奸剆訐:粗話。

 「食煙噴加若哩火燒茨!」

 「恬恬*啦!」

 *恬:tiam

 「啥人敢更來?」

 「哭爸啊!恬恬啦!」

 「人兜,不比在公司啦!」

 司機和捆工,多少知道自律。

 民國六十六年夏天,「一鐵」的司機,菜鳥也,位在臺南府城東郊眷村的家,整修、增建樓房,新居落成,邀同事到新房子走走,除了熱鬧熱鬧,新房子總要增添人氣,或也是向同儕炫耀「成就」,在門口擺兩桌,宴請交情比較好的同事。由於菜鳥也談吐溫文,不得罪人,不占同事便宜,辦桌宴請同事,說好不收紅包,很容易就吆喝二十幾位司機、捆工登門慶賀。菜上到一半,有幾位手癢,逕自在客廳的餐桌鋪上薄草席,賭起麻將。

 菜鳥也的女兒受不了吃喝時的喧嘩,賭麻將的洗牌、打牌的聲音,還有煙味,更受不了的是,竟然在媽媽辛苦賺錢增建的新房子打牌,遂厲聲逐客。

 菜鳥也,打從出生就在侵略者的槍砲下流離失所,才十歲出頭,適逢國共內戰,被國民政府軍抓去當兵,走過幾個長江下游不少地方,隨國民政府轉進臺灣之後,幹到駕駛班長。由於人長得瘦瘦小小的,臉蛋有點「兒也面*」,加上部隊的背景,因此被喊「菜鳥也」。

 (註)兒也面:兒音gin,娃娃臉。

 年少就被迫離開家人,難免心懷怨懟,早就不願意呆在軍中。勉強混過幾年前景茫茫的日子,民國五十年吧,菜鳥也痛下決心,到外面闖,開啟另一個不同的人生,遂斷然從部隊退下來。離開部隊時只領取一床蚊帳、席子、兩件衣服和五百塊錢,有幸靠軍中練就開車和略懂汽車保養的本事,而且在退伍前拿到民間職業大客車和聯結車駕駛執照,方便到社會討生活。最初在臺北市駕駛公共汽車,有時兼跑大貨車,勤快幹活,加上生性省吃儉用,很快了有了點積蓄,而有「趁年輕」趕快成家的盤算。菜鳥也的盤算才告訴幾個人,很快地,有位住在臺南的遠房親戚,介紹一位府城城區的女孩,菜鳥也的積蓄恰可支付聘金──直到菜鳥也搬到臺南,在一鐵公司工作時才知道府城人不收聘金。不過,對送聘金這件事,菜鳥也認為理所當然,尤其結婚才一年,太太就生了寶貝女兒。一生漂蕩,不但成家還有幸得女,讓菜鳥也直有此生無憾的歡欣。

 一家三口擠在菜鳥也從部隊退下來就承租,眷村人家一間四、五坪的小房間,生活起居很不方便。眼看已經會走動、蹦跳的女兒經常「困在」狹小的屋子裡,這讓從小四處流浪,曾經長年跟著部隊飄移的菜鳥也心痛。菜鳥也外出工作時,到處跑,不必困在家裡,但,女兒的成長環境,加上老婆不時抱怨,是不能不在意。其時灣社會的景氣,勤快幹活,省吃儉用,存點錢,買間便宜的房子,並不難。既然老婆娘家在臺南,而且南部的生活比較單純,生活費比起臺北相對低廉許多,於是菜鳥也夫婦決定南下定居,也方便和娘家相互照應,乃透過親戚的關係,在府城東郊的眷村頂了一戶約略十坪大的房子。「入茨」時,在家裡「辦桌」宴客,賓客滿滿,喜氣滿滿,比結婚時風光多了。

 這一處眷村規模可不小。道路的配置,大致上是,東西等分處,開闢一條南北向,可雙向行駛卡車的縱軸線。東西向也有一條中軸線,雖然稍窄,還是可以通行車輛。南北向幹道的兩邊,像魚骨頭似的,循著竹籬笆展延出一條一條巷弄。巷弄裡,多數路段,由於大家爭相「圈地」,路幅變窄,腳踏車、機車,兩車會車時可要放慢速度,否則很可能擦撞,一旦出狀況,難免引發一陣高嗓門的叫罵。精力旺盛吧,遇有小狀況,發洩發洩,滿健康的,不過叫罵聲是頻繁了一些。反正再怎麼呼喊,宣洩的不外那幾個動物最原始的動作。

 中軸線的東邊是單號,西邊雙號,竟然有一千多號,一千多戶人家,規模之大,並不多見。如果從西北端,往東,一條一條小巷弄慢慢盤繞,走到盡頭後往西,轉接下一條巷子,外人可會轉昏頭。

 這處眷村的緣起,可能肇因於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六日「東山海戰」失利,劍門、章江兩艘軍艦被擊沈,艦隊司令胡嘉恆陣亡。國軍「反攻大陸」失敗,並未充分了解狀況的海軍總司令劉廣凱下台。眼看「老先生帶我們回大陸」的指望已經不可能,那總要讓跟隨蔣總統來到臺灣的基層士官兵安定下來,有個「可以居」的地方,於是由總統夫人蔣宋美齡女士主持的「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發動民間捐款,大量興建「眷村」。臺南選定的地方之一是利用抗日名戰孫立人將軍曾經訓練少年兵的大操場,建造這一大片屋子。

 眷村啟用不久就有人轉售,菜鳥也頂的房子是原來的格局,並未分割,不過,建造時,由於時程匆促,加上建材比較簡陋,房子的品質不可能太期待。才十年上下,房子已顯老舊,略有破損,尤其是格局太小,不可能談啥居住品質。

 菜鳥也家原來的配置:一間兩、三坪的小客廳,兼餐廳、起居室。起居室後面是臥房,鋪著木板的統鋪,房子的最後是廚房和簡陋的衛浴間。房子格局是不太理想,但,菜鳥也和老婆覺得住習慣了,尤其和村子裡的人都處得很好,無意再搬遷,遂有增建房子的盤算。待存了大概二十萬,知會里長和村子裡的幹部後開始整建房子。以鋼筋混凝土補強地基和一樓結構,增建為二樓加強磚造。臥室移到二樓,臨街的臥房稍小,是女兒的房間,後面是主臥房。還加蓋三樓鐵茨小閣樓,充當儲藏室。一樓前面有客廳,中間是廚房兼餐廳,後面是衛浴間。

 蹲式廁所改為坐式抽水馬桶,不過菜鳥也坐得不習慣,直說「拉不出來」,還是到公共廁所方便,也不必因為小便後忘了沖水,老是被女兒嫌不衛生。老婆、女兒樂得菜鳥也不搶廁所。

 房前有個小庭院,原來的「巷道」寬一倍有餘,左鄰右舍,基於「先圍先贏」的心理,誰人家不圈圍占地?於是,竹籬笆一段段地往前移,圈出略大於客廳的小庭院,方便停放機車、腳踏車,擺盆栽,有的還搭起房子呢。

 寶貝女兒上學之後,菜鳥夫婦有心好好栽培,因此不能不設想補習功課,以及升學之後的總總問題,還有,往後近十年的開銷等等。

 適逢台灣經濟起飛的勢頭,司機的收入「尚可」,不過,大家心理都有個譜:司機「紅衫披一半」。司機並非啥穩當的好工作,尤其貨運司機,「無暝無日」飛馳在高速公路,或盤旋在深山斷崖之間,家人怎可能放心?菜鳥也已經四十好幾了,可以再奔駛幾年?

 「一鐵運輸公司」的業務並不穩定,淡季、旺季,分得很楚,載運量,乃至派車的次數差別相當大。車子維修,或不出車,只能領近一萬元底薪。旺季,按載重量「抽分」,每個月可以再拿個幾千塊錢。勤快點,平均每個月領到兩萬──由於菜鳥從軍中退得早,年資不足,沒有「終身俸」,幾位軍中退下來的一鐵司機雖然領終身俸,但有了工作後打對折。即便「不穩定」,但,兩萬塊錢,可超過「食死塗路」的公務員、「窮教員」的兩、三倍薪水。

 談薪水,可有的比。從民國六○年代以降,以六十一年師專畢業的小學老師為例,每個月薪水兩千元,一般工人每個月三、四千之譜。六十六年通過普考剛分發到基層的公務員,起薪不過每月三千元。七十年,軍校專修班畢業,少尉一個月八千,七十二年,基層員警每個月約六千元。七十年,時當經濟起飛的勢頭,一般工人,每天約五百元,已經比軍公教高。之後,拜臺灣大環境之賜,工人薪資持續調高,七十二年一天約一千二,七十五年前後,師傅一天兩千五,「粗工」兩千,甚至「搶無工人」。連工帶料,承攬下游小工程,或專門承做「民式也」的「土包也」,收入更可觀。

 和軍公教人員比起來,一鐵的司機,確實是高薪。不過,錢不嫌多,總想賺更多,生活更有保障,日子過得更富裕。

 一鐵公司的司機,或其他民間貨運、客運司機不但付出勞力,由於跑車的風險高,每有意外就得付出相當代價,平日,更是家人的牽掛,可是,那一行不必付出,那一行沒有風險?選擇跑車、做工,或「坐桌也角」,但憑個人的出身背景、抉擇和本事,不過,總是難免人比人。比起貨車、遊覽車、聯結車司機,一鐵公司的待遇是有點差距,遑論按天計工的水泥匠、木匠。

 為了多賺些錢,假日,或預先知道一鐵公司沒派車,菜鳥也會到臺南火車站附近,設站在成功路上的「野雞高速巴士」打零工。到「野雞高速巴士」打零工,是臺灣基礎建設的因緣促成的。

 民國六十七年,中山高速公路全線通車之後,蔣經國主導的「十大建設」工程大致完成,適逢石油危機之後經濟起飛,當時公路客運的供需沒能即時跟上時代的步調。由於公路局只跑省道,不上高速公路,於是「野雞也高速巴士」乃順應市場需求而出現。其時,影藝人員經常南北趕場,親身體會到,高速公路可觀的商機,不少影歌星遂買車「靠行」。因為是不合法,所以有人在「高速公路上的巴士」上頭冠上「野雞」兩字,俗稱「野雞也遊覽車」,不過有的人直接叫「高速巴士」,坊間並沒有一定的稱呼。至於「野雞也車」,指的是跑長程的「叫客計程車」。

 高速巴士「無冥無日」每天南、北來回「走三輪」。票價,每人三百元,如坐滿四十人,一趟臺南、臺北就是一萬二,兩趟兩萬四。司機論趟計酬,南北來回「一往復」一千元,「正常」是一天「一往復」。高速公路剛通車那幾年,車流量並不大,臺南、臺北,正常是八小時往返,假日,有一天往返兩趟的,對司機而言,「非常硬」。對照業主的收入,司機的工資,雖然明顯偏低,但行情就是如此,何況,如果每天跑一回,一個月三萬塊,頗誘人,因而有人「硬撐」,每天南北兩「往復」,收入之優厚可以想見,不過,那形同「玩命」。一天兩「往復」,逢年過節吧,不太可能經常如此。

 逢年過節,機靈點、勤快些,或說是一般跑車者的「習氣」,沿途下交流道接幾位散客──行話叫「抓老鼠」,賺的可能不下於跑一趟車的工資。不過下交流道一耽擱,回到高速公路之後不能不超速,好彌補上下交流道的時間。至於被高速公路警察逮到違規超速的問題,就看個人眼力和看造化了,或許期待對向來車善意地打大燈,給信號。

 菜鳥也曾經跑過某著名女歌星名下的車子,而且有幾次臺南、臺北一天往返兩趟的經驗,累得眼睛幾乎睜不開。

 不少司機老大習慣咀嚼檳榔以提神,但菜鳥也不習慣嚼檳榔,跑野雞巴士時不能不硬撐,加上睡眠嚴重不足,於是回到「一鐵公司」的「正常」工作,運送短程的煙、酒,辜且當作「休閒」時間吧。

 「老子不必一邊開車一邊吐血!」

 「縱貫公路上,一些『開小車的』在高速行進間,開啟車門,低頭,『吐血』,甚麼玩意?耍甚麼? 技術好?」

 「順著路上的白線,方向盤抓穩就是了,算啥?有啥好現的?」

 「老子不幹那種事。」

 「部隊出來的,老子開車才不『吐血』!」

 菜鳥也幾次吹噓他的獨門絕活:

 「折兩根火柴棒,頂住眼臉,一邊一根,不讓眼皮合在一起,『輕輕鬆鬆打發過去』!

 無愧「一鐵」的一尊鐵人。不過,為了掙錢,即便不是鐵人,還是人人向前衝。

 只要勤快,只要「膽子大」,確實能夠掙不少辛苦錢。錢雖多,但,司機可「紅衫披一半」,何況長期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顧家的老婆大人多少耳聞菜鳥也開車多麼「神勇」,當然擔心菜鳥也的體力和安全,再則預為往後的日子設想,竟然到臺北中山北路的「貓也間」,「賺美國也」,個把月才回家一趟。菜鳥也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臺南的親友,或臺北的老鄰居介紹,或老婆自己找門路,不過,眼睜睜的事實是,每次至少拿個兩、三萬塊錢回來,不低於菜鳥平日的工資。兩個人賺的錢,少說每個月應該可以存下三、四萬當老本,這可是一般基層軍公教半年的薪水呢!

 收入如此豐厚,難免有幾位一鐵的司機和捆工質疑,司機的薪水不低,菜鳥老婆何必「賺美國也」?不成五十歲不到就想要「享清福」?都是男人,都是老粗,大家確實想不透是何原因?這種事怎可能挑明問菜鳥?有位吃長齋的司機,名叫阿明,曾經打禪機似地說:

 「瞞者不識,識者不可瞞。」

 阿明曾經學過「漢文」?抑或從小看「布袋戲」?聽「講古」聽多了?

 阿明的話是頗有學問,不過,一般司機、捆工怎聽得懂? 

 阿明甚至明講:

 「甘願娶婊來做婦,不願娶婦來做婊。」

 但,菜鳥也的老婆「賺美國也」,幹的絕對不是「娶婦來做婊」的勾當。動機絕對單純,趁年輕,好好賺個幾年,以後享幾年福罷了。

 不能不強調的是,不要碰觸「婊」、「不婊」的問題。一鐵公司上下心裡了然,這可是和菜鳥交談時的禁忌,否則,可要當場開幹、拚命。

 「賺美國也」!

 老婆回家時,菜鳥也總是一肚子火,老婆也滿腹委屈。半夜,夫妻倆經常拌嘴後抱頭痛哭。

 老婆再三叮嚀,要菜鳥也將她賺的「艱苦錢」好好存著,準備增建房子,家好好打理,讓孩子專心讀書,好好補習,考上好學校。可千萬別拿去喝酒、賭錢,更不可以搞女人。

 談到喝酒,一鐵的司機捆工沒啥花費,白天,啤酒免費無限量供應,傍晚下班和同事喝老米酒,米酒應該不用錢買,至於花生、小菜,花不了幾個錢。不喝酒?老婆經常不在家,晚上怎可能不喝酒?回到家裡,女兒不允許喝酒,菜鳥只能夠和同事在一鐵停車場喝幾杯。喝得一身酒臭,回到家,每回都挨罵,但菜鳥怎可能不小來兩杯?

 至於「搞女人」,或搞「人家的女人」這檔事,眷村裡頭可不是新鮮事,而且是複雜、糾結,甚至解不開、正在進行、發展中的、活生生的事實,可不只是話頭。

 有一些老兵,還不夠格被稱老兵、老芋也,被喊「叔叔伯伯」的時候,他們是曾經「年輕」過。由於軍中規律生活,按表操課練就的強健體魄,從軍中退下來之後,可精力旺盛,不但夜夜春宵,且不乏「暝三日二」,好像「撈本」,甚至「食救本也」似的。幾年下來,將年輕老婆,「小女生」的「胃口」撐大。當老兵真的成為「老」兵時,不少老兵的太太恰到了所謂的「狼虎之年」,此時,依然夜夜春宵,甚至強要「暝三日二」,不過需索者,已然「牝牡」易位矣。

 為了滿足多方需求,傳聞,竹籬笆裡頭,有些人家有「大翁小翁」,或說一妻多夫,類似母系社會的家庭結構。具體的呈現是,從早上到夜晚「大大小小家務事」,包括誰人買菜、燒飯,乃至幹「那檔事」等等,由大翁和小翁們妥善分配,終究各有需求,各有所司,各自滿足,緊要處是,總是維繫一個「家」。能夠相聚在一起,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只要大家感覺良好,倒也相安無事,一家和樂。

 關起門來,內子、外子,全家,上上下下,都安然自在,他家底事,外人憑甚麼說三道四,更不必在背後指指點點,到底誰人家比較高尚?誰人家的媳婦是貞潔烈婦?

 村裡頭,豈只雞犬之聲相聞,每到晚上八、九點之後,時而男男女女的憘笑,時而呀─呀─,哦─哦─,音高、節奏、音量不一的呻吟聲、抽蓄聲、呼喊聲,時而男女厲聲互罵:

 「沒有用的東西!」

 「無路用啦!」

 「死死哩好啦!」

 「無路用啦!」

 「肏你娘個屄!」

 「殺人囉!」

 家居,天天是如此豐富、動人心弦的音效,太太長時間不在身旁,仍屬壯年,體能甚佳的菜鳥也,怎睡得著?怎可能睡得安穩?

 老婆難得返家,許久不見,夜晚,夫妻獨處時,菜鳥當然有「需求」。可憐哪!老婆有時遇到「天賦異稟」的老黑,即便五個手指圈圍頂著,還是衝撞得撕裂、流血,發炎呢!不得不回家多休息幾天。

 「賺美國也!」

 「因何擎*美國也大杉!」

 *擎:gia

 「何必*苦?」

 *必:mi

 「罪孽!罪孽!」

 管人家「雌牝摸沙,男鳥磋土」,即便是家務事,但,菜鳥也的同事私底下難免有鄙視的聲音,尤其經常「口吐真言」,被喊阿明的,更難免嘆息。

 *摸:bak

 *磋:tse

 活該如此人間?造化弄人?「弟子作劇*」?

 *劇:giat

 夫妻倆能不抱頭痛哭?

 哭歸哭,哭完,菜鳥的「需求」可還沒了,老婆只有發揮到臺北學藝練就的「品簫」功夫,幫菜鳥「吹喇叭」。菜鳥也或許擔心老婆可能帶回來「啥玫瑰」的,只有將就將就,讓老婆好生伺候了。

 「品簫」?有幾回菜鳥也真的「喝醉了」,談起這檔事,司機、捆工怎聽得懂菜鳥炫耀啥「品簫」,如此深奧的詞彙。啥「品簫」功夫了得?還得由已經口辭不清的菜鳥也「家自來」,結結巴巴地嘲諷:

 「吹─吹喇叭─懂不懂?」 

 「沒有被吹─過喇叭吧?」

 「想不想開─開洋葷?」

 「三兩分鐘就─解決!」

 「真正?」

 「怎麼吹?」

 「會不會吹破?」

 「肏你娘!土包子!」

 「挺舒服的!」

 「連吸帶舔,挺舒服的!想不想試試?」

 「舔甚麼?」

 「肏─你娘!土─包子!」

 「三兩分鐘,三兩分鐘就解決,試一試?」

 「要不要?」

 「想─不想開─開洋葷?」

 「老婆放洋留學學來的,連吸帶舔,挺舒服的!想不想試試?」」

 「一次,五─百塊錢。」

 「五─百,五百塊錢就好!」

 菜鳥用臺語重複一次。

 「三七也」招徠嫖客:

 「儂客呀─來─坐啦─!」

 「來─坐啦─!」

 話才說完,菜鳥也竟兩手鬆軟垂下,頭往前傾時,兩旁的酒友同時出手,一人抓著菜鳥也的領子,一人抓著肩膀,免得菜鳥也趴在酒杯、碟子上。菜鳥也,真的「醉了」。

 一鐵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房子增建是菜鳥也太太「『賺』來起也」。

 雖是增建、裝修,也算是新居落成,菜鳥也盛情宴請同事,同事進門時還「現」了一句太太教的幾句臺灣厘語:

 「豬牢結彩!」

 「豬牢結彩!」

 「無棄嫌!」

 「無相棄嫌!」

 大家歡歡喜喜的,不意菜鳥也的女兒竟然義正辭嚴地教訓人。

 「媽媽辛苦賺錢蓋新房子,不是讓你們賭博的!」

 在人家裡喧嘩「博局」是應該被訓。即便司機捆工再粗魯,能不摸摸鼻子,默默承受?

 菜鳥也和家人的情緒,大家心裡了然。至於菜鳥也的家務事,他自己可憋不住。傍晚時分,卡車回到一鐵公司的停車場之後,司機、捆工經常會小喝兩杯。一杯老米酒之後,菜鳥也趁著幾分酒意,時而談起:

 蓋新房,喝!在村子裡蓋新房,得先打點好村裡幾位「大人」,還有「戴帽也」,行情每人兩三千,可能是他們半個月薪水。打點妥當後,即搬家,租金,一個月房東堅持兩千。

 「同一村子吃人哪!比一般貴一、兩倍,吃定老子要增建房子。」

 房子前的道路狹窄,車子進不來,鋼筯、水泥、砂子、磚塊、木頭等等,都得「小運搬」,不但耗時,工錢也貴好幾倍。

 「增建不但麻煩,花費可能比買新房子還貴,家人都住慣了,老婆堅持整建,錢她拿出來的,只有聽她的。」

 豈只房子的事「聽她的」,有那件事,菜鳥也不聽老婆的?

 菜鳥也說著說著,經常不能自已地掉下眼淚,大家知道,又要重複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

 菜鳥也不大遛的臺語結巴地說著:

 「娶─婊來做婦?」

 「娶──婦來做婊?」

 或是菜鳥也聽到甚麼,不過,大家聽多了,就讓菜鳥也自說自話,酒後吐真言,發抒發抒情緒。

 菜鳥也掉眼淚是他家底事。

 就讓菜鳥也自說自道吧!反正說完,酒醒了就沒事,他也不記得說了些啥。

 不過,沒喝酒的時候可不絕對不能說,「娶婦來做婊」、「擎美國也大杉」,否則會出人命──即便臺語說得不靈光,但菜鳥也臺語聽力,可是中上程度。

 啥「酒醉心頭定」?有時候菜鳥也真的「喝茫了」,喝掛了,癱在保養場,都「睡死了」,又有誰在乎誰人「婊不婊」?

 菜鳥也每個月掙的錢,就薪水階級而言,可以了。「娶婦來做婊」,何苦呢?阿明先也轉彎抹角的按語,是蘊涵禪機。

 阿明先也有真言:

 「品命底!」

 「無當品好馬?」

 事關宿命的俗諺,可以是人生哲學的大道理都出籠了。一鐵員工,對人生,可多有體會。

 「豪賺!有啥騷也路用?」

 「擎美國也大杉!有啥騷也路用?」

 「菜鳥也找北門路的花柳科無?」

 「菜鳥也『無夠力』啦!」

 「錢賺彼濟,無夠力,無啥騷也路用啦!」

 「無路用啦!」

 「鹿茸酒多食寡*啦!」

 *寡:kau

 「更長更粗,無那擋久,更連續發幾何『砲』。」

 「駛托拉庫駛慣習,菜鳥也!駛乳母車啦!」

 「菜鳥也,配茶?食嘴乾都沒夠。」

 「散散去!」

 「無啥騷也路用啦!」

 「大家兄公小弟莫爭辯!」

 「阿明講其*,知性好相居!」

 *其:e,的

 「來來!」

 「兩儂相好!

 「單操!」

 「快到*!」

 *到:九

 「全來!」

 「三三!」

 「八仙!」

 「食酒啦!」

 誰人是「婊」?誰「婊不婊」?

 誰管誰家「大翁、小翁」?

 誰在乎「娶婊來做婦」?或「娶婦來做婊」?

 誰在乎「擎美國也大杉」?

 誰在乎誰人「用托拉庫」?誰人「駛乳母車」?

 「錢!錢!錢若濟!」

 「大家更爽快啦!」

 「兩人相好!」

 「全來!」

 大家逕自喝老米酒、划拳。

 誰管誰「婊不婊」?

 誰管誰是「烏龜」?

 誰管誰「戴綠帽」?

 「快到!」

 「單操!」

 「七巧!」

 「六連!」

 「全來!」

 「食酒啦!」

 「眾仙會合見面─三─杯酒!」

 「知性好相居!」

 「飲酒!」

 「飲落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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