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盤山越嶺到臺東
賽洛瑪颱風掃過高雄兩天之後,「一鐵運輸公司」停車場,每部卡車助手邊擋風玻璃上全都貼著長約一台尺,寬約十公分,印有「救災」兩個大字的紙條。紙條邊邊框著藍框,裡頭蓋著紅色長方形大印章,還有一些看不太清楚的小字。
「救災」兩個大字,非常醒目,遠遠就可以看到。貼上「救災」,好似「符令」,應該享有某些特權吧,尤其在公路上。
「中央」下令,救災優先,指示一鐵公司全面配合,務必依照規定時程,到指定的地點載運建材到高雄。中央的指令不能不確實執行,否則一鐵公司一定有不少人必須「負責」。大家放亮罩子,運輸股奉命後幾經評估,最大宗的運送啤酒的業務全部轉包民間,找業者召開協調會議,卻爭論不休。此因,豈只一鐵公司跑救災物資,民間貨車也有不少受僱跑高雄災區的,配合「市場需求」,價格當然得「適度」調高,但一鐵公司不可能跟著調整。此時調高價格,雖然是市場的自然反映,但市場和國家政策,救災任務明顯抵觸,一旦據實報上去,可能有些人要倒楣。終究車子張羅、調度非常困難。多次公文往返,一鐵臺南分公司經理還因此幾次專程北上,會議中被當場斥責,不過,上級到底「勉強」通融,臺南的「一鐵運輸公司」每天頂多機動調派三、兩部車,到善化酒廠載運啤酒,其餘全都負責「救災」,並以東部為主。
天天跑東部載運救災物資,才從臺東載石棉瓦到高雄,難得較早回到停車場,長得圓滾滾的圈圈也邊抽煙邊和目鏡也閒聊:
「連續幾天走東部,走加*攏*不知民國幾*年。」
*加:ka
*攏:long
*幾:kui
「透早,天也未光就出門,半眠才轉來。」
「走更大家攏憨神憨神。」
「在大武停困也時,和捆工去『輕鬆一下』。」
「在車頭被*『少年阿斗也』掠去聽道理,洗禮以後,若像哩沒更『開過』。」
*被:ho
「捆工講要發砲,足久無鬆一下!我無發砲喔!」
「絕對無發砲!」
「厥*若發手槍,發不會『出來』,男鳥也捋*加強要破皮。」
*厥:kan
*捋:lut
「錢納納也!伊娘哩,諸婦擠劇*有趣味,著要更拜託諸諸婦無當更擠呀!停睏啦!」
*劇:ka
「莫非開錢也要輟*,諸婦不要輟?」
*輟:sua
「要免費相送?」
「洗禮以後,沒更再『開過』。」
「這歸日也大大小小,大家天天臺東遭,一畛*路荒流流*,大家墊隘隘*,總是要加減輕鬆一也!」
*畛:tsau,道
*荒流流:hng lo lo,遠甚
*墊隘隘:tiam hai hai,疲勞
「大家墊啦!加減鬆一也!」
圈圈也邊說,邊轉動脖子,一副筋骨鬆軟的樣子,且說得「嘴笑目笑」:
「驚人看到,無驚人知影!」
圈圈也可是刻意炫耀甚麼?男人,就是這麼回事。
一鐵公司開車最猛的阿凹也,不久也從臺東回來了。
阿凹也幾次炫耀,出永康到新化路上,第一座橋,橋頭的欄杆是他「捐的」,他在臺南客運開客車時,最後的傑作。不但因此離職,還得賠償修護車子,以及重建橋欄的費用,公司才同意放人。
阿凹也出生基督長老教會家庭,媽媽曾經發願,將他獻給上帝,但阿凹也從小不好好讀書,幾乎天天打架,老師、家人管不了他,國小畢業就輟學,曾經混過「車頭」。服兵役時不改桀傲不馴的個性,休假時竟然打憲兵,就在他的地盤,火車站前。聽說是憲兵看理光頭的阿凹也和車頭的兄弟在一起叱奸剆訐*,「比手劃刀」,即上前盤問。阿凹也不予理會,憲兵竟厲聲斥責,就在自己兄弟面前「大小聲」,這,「車頭哥也」阿凹也臉擺那裡?以後有臉再到車頭?
「哭爸也」!一吼出,拳頭立即補上。「牢也內*」蹲了幾年後,糊裡糊塗地離開軍中。都已經在一鐵開車了,有天,竟然有多名憲兵到阿凹也家,詢問阿凹也是否服完兵役後,就將人押走。
*叱奸剆訐:tso kan la kiau
*牢也內:long a lai
幾天後,利用較早收工,目鏡也帶些滷味,到阿凹也家吃宵夜,喝啤酒,聊表慰問。
阿凹也說,在高職當老師的姊夫到憲兵隊低聲下氣地說明,年少一時衝動,已經蹲過幾年牢,大隊人馬到家裡帶人,不但驚動老人家,街坊「擎頭擎耳」,阿凹也以後怎麼做人?怎麼面對兒女?早已成家,安份守己在一鐵公司開車還兼捆工,「賺艱苦錢」,讓阿凹也好好作人,好好工作吧。姊夫略懂法律,加上老師身份,多少受尊重,當天晚上就保阿凹也出來。
阿凹也的媽媽長得福福態態的,老一輩的長老會會友,應該有很好的出身背景。阿凹也只說,他媽媽的家世很好,就沒再多說甚麼。老太太和客人打招呼時直說,兒子是「迷失的羊」。
「無法度找到。」
「找到,背不會轉來。」
「隨在伊啦!」
「迷失的羊」才從臺東回來,竟然穿著乾淨,阿凹也一下車,高聲說:
「俺娘喂!目睛皮將將要撥未開。」
「山路催疾,轉『卡母』*,驚也撞著山壁,硬『摳』過去,車險險著豎腳翹,車飛出去到路邊,差一短也著落去溪谷,差一短短也著蓋草席也。」
*卡母:諧音,即轉彎
*摳:kau
*豎:khong
「差一短也著蓋草席也!」
「南山聽蟋蟀也!」
「幹恁*祖媽,捆工,睏更若豬哩。」
*恁:lin,你們
「半路休睏也時,偷走去開諸婦,害而*爸等半晡。諸婦開了,上車就睏,睏更若親像豬哩。」
*而:lin
「差一短也著南山聽蟋蟀也!」
一下車,似驚魂未定,也好似炫耀自己如何神勇,技術高超。填報表前,習慣和目鏡也哈拉兩句。
阿凹也提起跑南迴有個司機之間互相尊重,而且必須遵守的規矩:下坡的車輛必須禮讓上坡車,否則兩車交會時,爬坡的車子會故意「扇後斗」,「逼車」,這時下坡的車子只有「疾擋」,如果不立即踩煞車,不是被車尾掃到,就是撞山壁,或衝向邊坡,即便急踩煞車也非常危險。跑南迴,在公路上討生活,是有些門道。
無冥無日,跑東部,載運建材到高雄。司機叫歸叫,可賺了不少工資。
忙亂的日子,大家好像熬得昏了頭。終日,高速公路、南迴公路,臺南、高雄,趕!趕!
有天下午,保養廠的老賈慌慌張張地說,老李出事了。保養廠的小貨車快速準備好工具後,趕往南迴。
老賈,保養場的小主管,有兩名技工歸他調度。不管到底是真性情,抑或做作,老賈總是和司機打成一片,且能夠融入「在地」,和本省籍司機交談時刻意講閩南話,雖然一開口就知道他不是本省人,但他就是講閩南話。來臺南不到一年就成家,太太也是一鐵公司職員,「坐桌也角」,聽說太太有長輩是鐵路局的高層。太太是老賈分發到臺南之後才認識的,認識不久就結婚,讓許多一鐵公司的員工頗感意外,佩服他追女人的功夫。有位吃味的單身漢私下抱怨、嘆氣,年輕漂亮的同事被追走了,卻「被虧」,兩人是同一間辦公室、同一股,辦公桌還挨在一起,而且同事好幾年呢!
自己不行,沒啥好嘆氣!
怎堪人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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