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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十六日,南臺初冬溫暖和煦。

 上午近九點,臺南府城西門路,東側樓房的陰影仍鋪陳在柏油路上,幾處陽光已灑落西側銀樓群聚的店家立面,一個個偌大的招牌偶爾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一些勤快的店家已拉開鐵捲門,準備迎接一天輕鬆悠閒,稀稀落落的買賣。一開門,店家就開始清掃店裡,接著打掃自家和鄰近的騎樓,有的還拿出拖把,裡裡外外拖過。接著,在玻璃櫃噴上清潔劑,仔細擦拭光亮之後才打開金庫,拿出一盒盒金飾擺進玻璃櫃裡就定位,等客人上門。

 「喲─!李董也!豪*早!」沒等客人進門老闆就高聲喊著。

 *豪:gau

 「金董也,豪早!」

 難得才開始營業就有客人上門。

 被喊「金董也」的老闆,出生府城近郊,國民學校一畢業就離家到府城舊城區製作金飾的作坊當學徒,接受「三登*四個月」嚴格的師徒訓練,「出師」後,因技藝精良加上勤快、機靈,師傅留他在作坊一直工作到服兵役。由於眼睛難以忍受熔化金子的高溫,以及強酸嗆鼻的感覺,在軍中就決定改行。說是改行、創業,其實還是離不開「金子」。在府城的銀樓街,西門路租了一家店面,將出師後工作五年存下來的十幾萬塊錢全押上。傑出的金飾師傅,無論是金子的成色,乃至如何打造,裡裡外外各個角度的比率,以及美感等等的解說,金董都比一般店家深入,當然更具權威和說服力,加上口角春風,經常笑臉盈盈,因此贏得客人的信賴,很快就有不少常客上門,開業第一年就賺不少錢。之後,持續興旺,難得的是樂於將他的專業分享同業。其實金董不姓金,同業喊他「金頭也」,客人喊他「金董也」,從「金」字的冠冕,多少可以了解金董在銀樓界的份量。

 *登:tang

 有位「先也」覺得金董孺子可教,曾好意告訴金董生意經和營商的原則:

 「俗語說:本少利少利不少,本多利多利不多。但是買賣金也無共*款,金也店是本多利少利不少。」

 *共:kang

 「萬項生理攏*共款,買賣要實在。尤其金也店千萬無當*有『無落銅死丈儂』 *想法。」

 *攏:long

 *當:thang

 *格:e

 「色水千萬無當偷。賺一定也隔腳就利不少,天理昭昭!千萬無當偷!」

 先也的教誨一直謹記在心,而且真的應證「本多利少利不少」的說辭,開店不到五年金董就買下原本承租的兩層樓店面,坊間盛傳,一坪百萬。

 「李董也!透早就來買金也?嫁囝娶新婦?」

 「釵珮**三十萬交待我買金條。」

 *釵珮:tsa pe

 *提:theh

 「石舂臼食鹹糜食了就過來。」

 「壁頂掛也盤價一錢七百,三十萬買八條,猶*有找。」

 *猶:iau

 「九點半香港纔開盤,公會猶*未通報。」

 *猶:a

 「金董也!昨暗食燒酒?更續攤?頭殻暈暈?時鐘略也看哩,幾*點幾分呵?」

 *幾:kui

 「奇怪!盤那也還未報來?」

 「電話問看麼*哩。」

 *麼:mai

 「買買也疾轉來去交呼釵珮。三十萬帶在身軀,卡慢轉去就更碎碎唸。」

 「公會小姐講,美金對臺幣無開盤,臺灣金也盤香港也無開。」

 「奇怪!摸金也摸二、三十登,不辨*遇著,奇怪?」

 *不辨:m pat

 「金董也─,關係許*好,拜託哩,電話更問一哩。」

 *許:hia

 連續撥幾通電話請教幾位同業,同業說不出個所以然,金董靈機一動,撥給「單位」。金董和大人通話時面無表情,只有幾聲「嗯!嗯!了解!了解」,並不複誦,電話放下後臉一沈說:

 「美金無開盤,金也盤無當開。」

 「哭爸呵!香港無開盤未曉家自開?」

「聽同業哩講,美金換臺幣,起五塊*,四十五塊換一塊。」

 *塊:kho

 「起這遑*?一班*起五塊,起超過一成!」

 *遑:hiong

 *班:pai

「哭爸呵,一錢若濟,疾講講哩。後壁更有人客哩等。」

「加一成啦,決決哩,疾決決哩。」李董提議。

金董很乾脆地答應,「一錢,昨也七百,加一成七百七。八條,三十萬八千。」  

「無夠八千,算三十萬,齊頭啦!」

 「更八千,買賣算分,相請無論,大家歡喜甘願。」

 「好,八千隨補來,八條拿來,八條拿來。」李董也很爽快。

 平常金條成交時會在側邊角落敲上店家的小鋼印才讓客人帶走,以示負責,由於陳董急著離開,加上有幾位客人等著,打印記的程序省了。 

 怎麼一大早就有人來購買一條五兩重的千足金條?金董猜不著。

 五兩重千足金條是早年保值,買心安的唯一選項。坊間傳言,「法律千千萬萬條,不值得金條一條」,指的就是五兩重的千足金條。至於一公斤重的金磚,臺灣解嚴之後才開放進口買賣,十二.五公斤的金磚市場比較少見。

 邊招呼客人,金董心裡直想著,何以一大早就有這麼多人來買金條?應該不是好事?即便和「單位」通過電話,但大人沒交待清楚,因此依舊一肚子困惑。既然開市,成交價客人看在眼裡,只好繼續賣出。不只金條,還陸續有人買金飾,客人選擇的,以沒有花式,工錢較便宜的戒指為主。購買戒指總是要看一看選一選,尤其衡量錢夠不夠,可以買多重,可以買幾只。由於太異常了,賣得越來越心虛,金董樂得客人慢慢拖,慢慢磨。

 十點才過,金董越想越不對勁,忽地高喊:

 「金子也!生貓卵?疾落來啦!」

 名叫金子的婦人來到店面後,金董要她看著,並向客人說聲抱歉,買賣暫停兩分鐘,即上樓撥電話給同業了解交易情形,以及行情。大家都覺得生意好得不正常,至於成交價,有說一錢八百,有說九百的,有一家竟猶豫是不是拉下鐵門,暫停營業。金董下樓後大聲說:「一錢一千,要來無賴*。」

 *賴:thai

 「大家歡喜甘願,要來無賴。」

 「搶儂!無行無情!」

 「我無搶儂,別間探聽看麼也,今也真正『無行無情』,要來無賴,大家歡喜甘願。」

 「無賭強,要來無賴。」金董一再重複。客人罵歸罵,並沒有走人,大家乖乖的,一錢一千,一條五萬,錢不夠,少買,不賒欠。

 由於店裡小通道的寬度只能夠容納一個人,等著買金條、金飾的客人從店裡擠到騎樓,大家喧嘩著,金董擔心人擠人,等久了火氣上來可能吵架,腦袋一轉,要太太找出裝十包長壽菸的盒子,剪成一條條紙板,寫上號碼,按來到店裡的先後順序發給客人,好叫號購買。製作、發放號碼牌可折騰了至少五分鐘,總是能拖就拖。

 近十一點鐘,金董心裡盤算著賣出的數量,尤其之後幾天的盤勢又將如何?於是藉口撥電話問行情,交易再次暫停,一上樓就是十分鐘。下樓後價格提高到一錢一千二,「歡喜甘願,要來無賴」。

 「無鬥*強,要來無賴」。雖然「一日三市」,而且「無行無情」,不過還是陸續有人購買。太太已幾次從樓上提金條下來,金董還要太太將一疊一疊現金,就近儲存到西門路上的信用合作社,已經跑了五、六趟。金董忙著賣金條,太太忙著拿金條、存錢。看著一條一條金橙橙的金條出門,換來一疊疊鈔票,不知是歡喜還是心疼。心裡直盤算著樓上的庫存還有多少、同業的價格、之後可能的盤價等等。忙亂、喧囂的情境下,夫妻兩人好似已經忘了時間,太太也忘了煮飯,金董好像不曾上過廁所。

 *鬥:to

 西門路東側有些店家的立面已出現西側樓房的陰影,金董忽然冒出一句,「可能庫存總賣了呵」,於是要太太看店,他上樓晃一下,庫存應該還剩下三分之一,下樓後說:「在庫真正了呵!」

 「敗勢買金條,請找別間。敗勢!無在庫,要休睏呵啦。」

 鐵門拉下時,都已經下午三點多了,驚覺饑餓難耐,要太太趕在三點半之前存錢後繞到石舂臼,阿子也那買大腸夾香腸,多買幾套,如果阿子也已經收攤就買碗粿或米糕。等太太買餐心時,金董撥了幾通電話,大致了解國內外情勢。

 晚上,靜下心來看電視夜間新聞,消息確實駭人。中美即將斷交,為了因應斷交之後臺灣的變局,蔣經國總統發佈緊急處分令,中央民意代表增補選延期舉行。

 十七日,星期天,銀樓假日的生意比較好,不過,上午都過了九點半,西門路上每一家銀樓的鐵門還是緊緊關閉,莫非大家說好不營業?罷市不成?戒嚴時期罷市,還得了。情治單位質問公會,公會的說辭是:

 香港沒開盤,加上各家銀樓的存貨都已經賣完,沒開盤,不可能補貨,因此沒辦法營業,大家不得已才關門休息,絕對沒有惡意。銀樓老闆都是殷實生意人,怎敢罷市?都是有錢的老闆,不是「赤腳」的,不可能罷市?

 客人搶購黃金,生意好到必須排隊,還有發號碼牌的。生意這麼好,怎可能罷市?

 平日老闆們都滿「配合」單位的,不少人和單位經常往來,大家都是好朋友,互相了解,絕不可能罷市。

 公會強調,此時任誰都希望有貨源,只要進貨保證被搶光,一定賺大錢。有貨源,有錢賺,誰會罷市?誰敢罷市?

 十八日早上十點多,平靜得異常的西門路騎樓上不尋常地出現一組人,公會祕書陪同兩位穿制服的管區警員、分局警官,以及區公所經建課官員,一起到各家銀樓敲門,拜託大家敞開大門,至於是否買賣,自行斟酌。千萬拜託一定要開門「營業」,國難當頭,大家一起幫政府穩定人心。拜託給面子,給政府面子也是老闆給自己面子,一定開門,不要找基層單位的麻煩。

 分局的大人善意地留下一句話:「非常時期,千萬不要自找麻煩。」

 不久,里幹事送來紅底白字「處變不驚」的橫布條給各店家,麻煩張掛在沿街的騎樓前,頓時一片紅浪幡幡,和店家灰色洗石立面的色差對照下意象更鮮明。民國六十年十月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時,也曾經滿街紅旗飄揚,有些街道紅旗橫在路上。

 說好開店不營業,因此即便陸續有客人上門買金條,老闆們笑臉回應:「已經賣完。」另一個好說辭是香港沒開盤,源頭貨源斷了,不能補貨。至於買金飾的,由於重量輕,頂多幾千塊錢,無關緊要,有的店家還是繼續交易,不過每人限買一只,以一錢一千兩百元核算,工錢,依做工另計。

 一錢一千二,利潤超過四成,價格高得令人動心,金董太太幾次慫恿,既然還有不少存貨,多少賣一些,夫妻因此幾次「拌嘴」。其實太太開口之前,金董已經想過,擔心的是,一旦賣出,消息一定馬上傳開,緊接著又是排隊搶購,這除了難以向同業交待,麻煩的是,怎麼向單位的大人解釋。莫非早先是欺騙?更嚴重的是,如果前幾天缺貨是事實,貨源那裡來?金董幾經思考後,還是忍下來,並敬告太太「錢再賺就有」,大人有交待,「千萬不要自找麻煩」。

 當下的「政治盤」可能停滯到何月何日?由於銀樓的生意,平日交易的次數並不多,本來就很清閒,有沒有客人上門,都是「清閒」一天。至於沒有買賣,沒進帳,也不成問題,一般銀樓不缺的就是錢。目下唯一的「工作」是每天早上九點半等香港盤,不開盤,就整天繼續閒著。由於不少店家金條的存貨仍有數百兩,不敢外出,加上大人已經「敬告」,「不要自找麻煩」,更不敢關門旅遊去。

 一天,一天,又一天,等開盤,作息方式自動配合調整。早上,幾位老闆站在騎樓扯淡,曬曬太陽。話頭,不外政治、美金、金子盤價三個主題,胡亂說些二手、三手傳播,閒扯,打發時間。金董平日就喜歡「做關係」,既然銀樓不營業,原本下午三、四點開張的茶桌提早到兩點半就開始執壺,招呼一輪又一輪的客人。談的,不外政治和金子,相同的問答,金董一再倒帶,且陶然意見領袖的情境。

 由於很多府城人有吃點心的習慣,下午,金董開始供應石舂臼的香腸熟肉、米糕、碗粿、炸蝦捲等等美味餐點,盛情歡迎友朋上座。單位的幾位大人由於必須掌握情資,「休市」這幾天,固定下午三、四點鐘就來報到。大人來的時候桌上已排滿點心,冰箱裡有啤酒,金董陪大人吃吃喝喝,瞎扯一番,很快地,一個多小時過去,大人輕鬆完成任務,且賓主盡歡。「大人來坐加添光彩,歡迎更再來」。

 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電視又播出重大消息,美國副國務卿克里斯多福代表美國政府來臺灣磋商斷交以後的事宜。座車出機場後,沿途遭民眾「蛋洗」。

 二十九日,蔣經國第二次接見代表團。同一天,臺灣「金也盤」香港終於開盤,竟然和十五日一樣,一錢七百元。

 賣價曾經高達一千二,當時金董一再強調「大家歡喜甘願,要來無賴」。「大家歡喜甘願」,重新開市以後,一大早並沒有人因為買到高價,要求退錢。近十點,來了一位客人,金董一看,心裡冷了半截,是位不曾見過的「老瞞*」。老瞞雖然穿著外套,卻刻意捲起一截袖子,露出滿是「青苔」的手臂,從手提袋裡一條一條拿出十條金條,強調是「千足」,按盤價賣出,共三十五萬。金董一看,尷尬地笑著。金子的成色,金董當然了然,只有尷尬地微笑。

 *老瞞:lo mua

 老瞞眼看金董逕自笑著,金條碰都不碰,竟低聲說:聽說,前幾天一天就賺了三、五百萬元,「江湖儂,互相無為難,十條金條囷*汝彼,三十五萬先兌一哩,即*半個月後,照盤價來提金條。大家歡喜甘願」。金董依舊尷尬地笑著,並不吭聲,兩人僵持幾秒鐘,忽地,老瞞從手提袋抽出一把匾鑽,一看到匾鑽,金董右手反射似地觸動西門路上多家銀樓互助聯防的電鈴……。

 *囷:khng

 *即:chia

2018.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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