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式所文 ～

　０、天問
　「鄭醫師！你站在那一邊？」有護士略帶靦腆地問。
　時當二００六年夏天，蓬萊仙島籠罩弊端疑雲，氛圍詭異。南北三百八十五公里，東西一百四十三公里的政治舞台，彌漫者，一片是非錯置、黑白位移、懸宕迷惘、理想幻化，直是史上少見的邪靈場域。
　「好煩！」鄭醫師無奈的說：「最近，好多朋友竟然都這麼問。」
　鄭醫師，何許人也？
　一、也是前言 
　年初，報上的專欄有這麼幾句：　
　「小學五年級時，就讀西螺文昌國小，參加學校的旅行團，第一次到台南。下了火車站，沿中山路到民族路、公園路口，下榻『秀中旅社』，就在現今華納威秀影城對面，左丹奴的現址。沿途都是樹，鄉下地方樹多，想不到台南市更多，整座城市覆蓋在一片翠綠之中。初中畢業那年夏天，第二次到台南，正植鳳凰花開，才踏上這塊土地，眼前就是一望無際鮮紅豔麗的花海。真羨慕住在這個大花園裡的人。」
　「三十年前從高雄搬到台南定居，夢中的花園城市消失了。路樹砍光了，只剩光禿禿的柏油路面和灰色的水泥建築。大排水溝加蓋了，日式的旅社不見了，民族路上唯一連繫童年回憶的，只剩下荷鄭時期遺留下來的赤嵌樓。」
　如此情感洋洋的憶兒時，可是少年早慧文藝青年筆下？至於三十年前定居台南時的意象，筆鋒看似平淡，實憂鬱深邃，可是一位閱歷豐富的城市觀察者。

　文章署名：鄭勝輝。
　「我一向主張婚姻要有任期制。總統的職位那麼重要都有任期了，為什麼神聖的婚姻沒有任期？以三年為一任，連選得連任。有任期後至少可以減少很多家暴事件。通常，結婚後的蜜月期大概半年到一年。以後進入調適期，到了後來，激情不再，磨擦開始產生，甚至很想給對方一個耳光，想想，再半年多就自動解約了，忍一忍吧！想爭取連任的人，這時當然會變得很狗腿，以爭取這唯一的選票。至於婚姻的附屬品就不必擔心了，兒女、財產問題，有任期沒任期一樣存在。」
　婚姻竟可以扯上總統，還素想任期？莫非潛意識裡制約的反射？這，可是那位幾經人事滄桑，且已然些許面對「置入性」謙卑的老男人，理性而誠摰的「幻想」？文章署名，也是鄭勝輝。
　鄭勝輝是誰？
　二、切入歷史
　黨外、民進黨草創伊始，以「鄭眼也」、「台南民主教父」遊走齊眉棍和勇敢的台灣人之間。還有，一些吃味、無禮者，私下酸溜溜的「哭爸」、「抵目睛」之類的心照不宣，以及晚近的鄭醫師，乃至資深美女口中的「乾爹」等等，諸多頭銜，該當由「鄭勝輝」一人概括承受。
　老家在雲林斗六，日據時期，父母躲避空襲，暫時離開老家，一九四五年，歲次乙酉，出生在雲林褒忠鄉。鄭醫師，可是在台南府城成就赫赫事功。
　縱然可以不認識鄭勝輝，但，一流覽如此冗長的，也算開場白，應已觸摸到鄭勝輝沾惹一身的「塵埃」。
　說塵埃，多矣！「流浪黨主席」施明德，一九九二年回故鄉──台南競選立委，刮起府城最近一次政治運動的旋風。狂風暴潮披靡下，誰料得，竟牽動之後十多年的府城政治板塊，以致於政壇的呈現。當時，施明德就落籍在台南市中山路一四六號，鄭勝輝現在的家。
　施明德之前，一九八九年，洪奇昌參加一九八八年台北五二○農民遊行，涉及集會遊行法，仍選擇瀟灑回台。面對「當選過關，落選被關」的當下，應是信賴其時府城人對外鄉人的寬厚襟懷，以及支持民主運動的令名，乃落籍高等法院台南分院對面，中山路一七一號，鄭眼科診所。
　在台南當選立委，才有了之後民進黨新潮流「大老」的風雲歲月。府城基層印象深刻的「蘋果面也」──洪奇昌，近年來，多著墨兩岸事務和財經範疇。
　著實鼓盪風雲，但，台南的人家，少說有十幾二十萬戶，憑甚麼，如此份量的政治「幽靈人口」得設籍鄭家？答案，不已意涵鄭醫的份量。但，豈只份量，設若欠缺過人的膽識，及叡智的抉擇，盱衡斯時，政治空氣依然冷冽的環境的下，幾人敢出頭？
　三、民主教父
　諸如此類的當代種種，多少緣起鄭勝輝，歷史，得能如此倒帶。歷史現場之一──中山路一七一號，是鄭勝輝在台南第一個正式的家。之前，醫學院畢業後，曾經到陸軍八０四醫院擔任兩年住院醫生，之後到高雄，向台灣眼科權威吳基福「拜師學藝」，可真「熬」了三年四個月才「出師」的。感念吳基福的傳承，鄭醫師診療室牆上，就高高掛著「恩師吳基福博士」的照片。
　走上眼科專業醫師之路，宿命吧。鄭醫師的父親、伯、叔，都是眼科醫師，既然從醫，眼科幾是唯一選擇。從吳基福那學到不少獨門絕活，像通「淚管」的功夫，就是鄭醫師足多樂道的話頭之一。
　出師後，到那裡行醫？當然不能留在高雄和恩師搶生意，更不可能回到老家褒忠或斗六。落腳那裡？或是八０四住院醫師的經歷，或是年少時兩次遊歷府城，縱「鳳凰」已經遠逸，然，潛意識的牽繫吧，遂於一九七九年，在曾經鳳凰花紅滿天際的中山路開業。
　一到台南，正逢黨外民主運動的狂飆期。三十年來，在大潮流
的披靡下，鄭勝輝堅毅的邁進，為府城盡心盡力，為民主運動付出，一點一滴的積累，可遠遠超過太多太多土生土長的台南人。
　投入台灣民主運動，難免吳基福的影響，終究天生藝文種子萌芽、發枝。打從高中就看了不少書，尤其大學時，經常上大度山，到東海大學，彳亍壯碩的鳳凰樹下，蝺蝺林思林中，呼吸「自由空氣」。其時，在台中汗牛書屋購買的世界文學大系，已早早讀遍。
　曾經文藝青年，感觸敏銳，省視當前，更不外批判，尤其「美麗島政團」風潮的推移下，一到台南，很自然的「口乾就喝水」，於是，和醫學院的同學魏耀乾「分工」，一個賺錢，一個實際參與政治。早在幫高李麗珍助選、黨外公政會時代，鄭醫師就「幕後」贊助民主運動。積極、耀眼，當然，早早被「釘上」。之後，曾經有調查員「禮貌」的送他「紅３５」香煙，是讓鄭醫師有點驚訝，連他習慣抽甚麼煙都知道，可見「情資」做得還滿踏實的。
　衝撞威權的日子，多少熱血沸騰的深夜，多少黨外、民進黨的英雄好漢聚集在鄭醫師家，相濡以酒。一瓶一瓶ＸＯ、Wｈｉｓｋｅｙ，自行挑選、開瓶，任憑豪飲，鄭眼也，眼睛可不曾眨一下。何況酒精的效應，不但熱絡了情境，更抒發街頭運動的壓力，平撫亢奮的情緒，沈澱、模繪，具象下一處場景，何樂不為。
　戒嚴時期，黨外好漢傲岸街頭，一八八七年七月，解嚴之後，更好率意到處行走。春暖乍寒時節，對抗當道，當然有人被抓，至於交保、繳交保證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經濟寬裕，出手大方」的──鄭眼也。鄭醫師竟成了「職業保人」。像幫拉下嘉義市火車站前吳鳳銅像的幾位原住民交保，就是鄭醫師的代表作之一。
　十萬、二十萬保證金，每每找鄭醫師拿，次數太多了，終究不全然記得。或許知道某人領回保證金後自己留著，「算了、算了」，鄭醫師率意的甩動手腕。如果一句「生活困難」，不但保證金拿不回來，還得再奉上一些呢。不計回報的捐輸已經不容易，尤其環境依舊險峻。民主運動的孟嘗君，談何容易？誰人挺身消受？當年鄭勝輝，無愧「台南民主教父」的令名。
　提起「台南」，乃至「台南府城」，府城人難免虛驕，雖不至於是京都般的高傲：得居住京都三代以上，才被視為京都人，但，「台南」兩字，不已是無上冠冕，竟而「教父」。
　四、歷歷足跡
　既然出手，場域，豈只政治。像二００一年，台南、仙台第一次七夕文化交流，因「政治」，或「司法」因素而躊躇不前，行將開天窗之際，主其事的東亞樓飯店負責人畢黎麗，找上老鄰居鄭勝輝，得能開啟最近幾年，台南、仙台定期往返交流。
　或是台灣的政治景狀已不可能流於一廂情願，當放下、鬆脫，此生最深沈的積澱竟然繁衍、蠢動。近幾年，鄭醫師寫了不少政論，但政論難免湧現更深沈的黯然，當轉移、抒發性靈，且選擇散文書寫，應是一圓藝文青春夢吧。該當走過的橋多矣，可免不了月旦人物。行文，還可以是婚姻、情愛專家的態勢，也可以建構古蹟的定義。尤有甚者，竟膽敢數落女人，卻也擔心可曾侮辱了妓女。
　文藝青年敲鍵盤，玩文字，賣經驗，遊刃有餘，還玩起數位相機，不只玩，「做就要做最好的」，為了吃好吃的牛肉，都可以自己養牛的唯美主義者，當然一以貫之。玩數位，一開始，幾乎天天撥電話，騷擾蘋果日報副總編輯林俊安。後來更大量買書、買雜誌，多方鑽研，功力精進後，攪得林俊安只有「投降」。「玩數位」的「瘋狂期」，天天三百張以上作品。唯美、執著到近乎潔癖，難怪時空的聚散之間，鄭醫師一直碰觸不到政治實務的大醬缸。
　更早幾年，１９８４年洛杉磯奧運舉重選手在台南集訓，鄭醫師，友朋戲稱台灣胸圍最大的男人，那時，擔任台灣省舉重協會副會長──會長是黨外議長蔡介雄。鄭副會長不但無限量供應最能夠蓄積爆發力的牛肉大餐，為了激勵選手，拿他當時一部很「騷包」的座車，１９８２年５０００ＣＣ龐蒂克火鳥，Ｔｒａｎｓ　Ａｍ房車為獎品，誰得獎牌，誰開走。
　真的，蔡溫義拿到台灣奧運史上第三面獎牌，鄭醫師滿懷喜悅的有請蔡大國手開走車子。
　五、塑造夢園
　長年來，戰鬥力昂揚，對台灣前景一直保持樂觀進取，說話時，經常瞇著眼睛笑得雙頰掠紅的鄭醫師，近來，每談起當下的「唯一」話題，竟然只有嘆氣不斷。
　弊案就是弊案，姑且相信司法一次，不信？不信就革命。終究，該下台就下台。
　嘆氣連連，縱一言難盡，還是不能不說，就解讀一個世紀回眸吧。
　鄭醫師說，趙建銘走進看守所大門的瞬間，回首遙望藍天的停格畫面，當時，他想到鬼城酆都望鄉台，有一首詩，其中兩句：
　「且回頭望一望家鄉親朋，
　細思量願來世再做好人。」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批判人事，觀照自我，當回首前塵，鳳凰漫天的意象不見了，魂縈生命底層的花園，安在？且自力救濟，自己打造一個，就在自家頂樓。「躺臥其間，仿佛置身林中」，仰望穹蒼，「心似孤雲無所依，悠悠世事何須覓」，是唐代詩僧寒山的情境，卻也難免「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的荒寒。
　再現夢花園，飄浮者豈只悠悠白雲？且在「玻璃屋中」營造「私領域的公共空間」。難道，人間世已然琢磨鄭醫師底豪情？然，品評當下，鄭醫師沒有閃爍，直指關鍵，言辭辛辣，依舊當年。
　縱然到了建構夢花園的歲月，但，歲月並未拭去是非、公義的分際。多少熱血沸騰的深夜，多少台獨好漢，多少街頭英雄縱酒高歌的斑斑光影，仍然鮮活。
　而今，政治已然不是唯一選項。
　「鄭醫師，你站在那一邊？」
（2006.06.24初稿，集於《一二台南》，2016.09.22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