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
妙心寺傳道法師主其事的中華佛教百科全書文獻基金,出版《朱玖瑩書法選集》,收錄一百餘件朱玖瑩來臺之後,尤其是一九七○年代以後的作品。由西德海德堡大學藝術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鄭進發撰寫導論、賞析和年譜,郭進南和陳志良負責美術編輯。
「心中大有事在」的傳道法師,以信徒的佈施,完成如此精美的巨著,不但成就了提昇民眾文化素養的目標,而且為藝術史留下一代書家相當完整的紀錄,真是功德無量,值得大家喝采、禮讚。
但是,一味美言無益於往後的精進。筆者基於再求完美的心理,以及深切期許的體認,於是直陳《朱玖瑩書法選集》大醇中的小疵,並提出一些個人的讀後感。
一、
《朱玖瑩書法選集》(以下簡稱「選集」)出版目的之一:「為廣書道,普及國外」的緣由,就英譯和西方人士的閱讀習慣,版面設計遂採取西式,書自左翻:代序、導論、賞析……等等文字,由左而右橫排。文字的編排方式,和由右而左的書法作品,對於一般人而言,一時之間難免錯亂;對於不懂書法的洋人,徒然混淆了書法次序。尤其是幾件條幅和橫披的版式,更凸顯版面構成的窘態。
由於「選集」中缺少作品目錄,而且作品也沒有编號,因此當「賞析」提及「回視」(目錄XXX)、比較(目錄XXX)時,欲「回視」,欲「比較」,只有自行先標註。
還有 ,部份「賞析」闡述作品源流時,為增加說服力,舉證碑帖以對照作品。但是,有些圖片未能選擇「賞析」所提及的文字,難免削減了舉證、對照的效果。
二、
令人比較遺憾的是,書法作品之外,「選集」的主角──賞析,卻不乏引起是非之議和仁智之見者,例如:
如何欣書法?筆者認為:當我們面對一件書法作品時,首先想要體會的是:整幅字的美感如何?氣勢如何?墨韻如何?接著,細看每一行、每一字。然後,端祥落款、用印,最後才考慮到裝潢。由整體而細節,由主題而旁襯,應該是欣賞書法,也可以是鑑賞其他文藝作品的原則。然而,「選集」的賞析,多的是「轉肩」若何、「挑踢」若何、「角度」若何,多的是枝微末節的述說,卻比較少通篇的觀照。即使是行氣、結構的解說,有時也僅僅觸及皮相,未能深入賞析的核心。如「選集」五十三頁:
「『且』字多一點,並無關宏旨,在書法藝術上,書家視字形繁簡,有增損筆劃的創作自由。」(圖一)此篇「賞析」就此打住,未能更進一步,深入的探討,「且」字為何刻意拉長──因為刻意拉長,才引出「多一點」的問題──「且」字的結體如此端整,下筆如此凝重,就書法作品整體而言,「且」字和其他部份呼應、交融的效果如何?令人遺憾的是,「選集」的賞析,並未及於此。
「賞析」中經常出現類似一○二頁:
「字形有小大,落筆有輕重的不同」的解析。其實,稍有書法作品經驗者都瞭解,一件成功的作品,尤其是行草,字形的大小、疏密;運筆的緩疾、輕重;水墨的濃淡、渴潤……等等,都必須變化。否則成了「算子」,連起評點都達不到,還談賞析?
「選集」的賞析中,多處談到玖公筆鋒銳利,如一三六頁:
「如此細勁快利,純用鋒末行筆」。
事實上,這是玖公用筆的特性。二六三頁下聯玖公清清楚楚寫著:「筆歌墨舞學芭萊」。因此,既然是特性,「導論」中點出可也。
賞析書法另一個難處是筆意、結體源流。一位書法家,終其身,可能只專注三、兩大家;也可能著力於數十種,甚至上百種碑帖。臨寫之餘,平日讀帖、摩挲碑刻,其數量可能以百計。除非專注於某一門派,如專寫二王、專門顏字,或刻意模擬某一碑帖,否則很難斷言某字、某筆「來自」何處。試看「選集」一九七頁:
「最後『清涼』兩字的造形,終於告訴我們這新的原素,來自北魏《張猛龍碑》。」(圖二)
一九九頁:
「『清』字下邊『月』字的轉肩方筆和踢腳,顯然『自張猛龍碑』來。」(圖三)
《張猛龍碑》(圖四),筆者也曾經下過功夫,但讀了「賞析」之後,再三再四的審視、解剖一九七頁的「清涼」和一九九頁的「清」三個字,除了感覺它們參雜篆、隸筆意,而且用筆渾厚之外,卻體會不出一絲一毫《張猛龍》。
此外,「選集」缺七○年代,玖公自創齊左、中分「法門」的古隸,卻選擇面貌相似和部份墨韻不佳、明顯敗筆的作品,實為「選集」的另一個缺憾。
至於一些更細微的問題,那更無關「宏旨」,略過不提。
三、
玖公是現代書法大家,世人早有論斷,筆者無意品評長者,但是,公諸於世的文藝作品,不但可以,而且應該接受公評。就此認知,乃試探玖公書藝。
玖公字課極勤,嘗聽早年服務於鹽務總局者言及,玖公字課字紙充塞庫房,其基礎功夫之深,由此可見。加上求字者多,幾戶限為穿,玖公創作經驗之豐富,就此差可了然。
早時,玖公曾經窮數十年之力,深入魯公堂奧──玖公課徒也是依此原則,如:要求學生下一、二十年功夫臨寫《枯樹賦》──因此,玖公極大部份的作品,都是平原家數。但終身在魯公腳下盤泥,又如何「那一筆是自己」?又如何開宗立派呢?甚幸玖公晚年著力篆課,以篆的圓勢,破筆老之病。尤其臨寫《泰山金剛經》(圖四)之後──經石峪「草情篆勢,無所不備,雄渾古穆」──玖公晚年參照《金剛經》,融合篆、隸筆意書寫。「選集」頁一四七、一六一、一六三、一六九、一九七、一九九等,除了少數點畫之外,無論字形或筆意,都是此一風格。近年的許多真草,也都洋溢著篆、隸的筆趣。其中頁一九九(圖三)可能是此一筆路中最成熟的作品。順此途徑再探究、再開墾,或許玖公可以開闢出自家天地,成為繼于右任之後另一位大名家。然而,遺憾的是,玖公終究回歸魯公蕃籬。(《臺南市立文化中心季刊》創刊號,一九九一年,一月。二○一七年六月二日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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