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式所文 ～

　二、鐵路局「一鐵運輸公司」

　民國六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賽洛瑪颱風肆虐高雄。

　當天下午四時許，位在臺南火車站出口西南邊，公路局出口西邊，鐵路局臺南「一鐵運輸公司」分公司，陸續有司機進辦公室。

　司機阿水也拔高聲調，有點驚恐地說：

　「俺娘喟！好佳哉！今也走善化酒廠、臺南其配銷所，無走高雄線。」

　「姦！臺南無風無搖！」

　「俺娘喟！高雄若哩移山倒海！」

　人稱阿明先也的司機阿明，不見「行雲頂」先也應有的神彩，衣褲鞋子濕淋淋的，手拎著一只泛灰白帆布袋，掛著滿臉倦容，才踏上一鐵分公司的門檻就迫不急待地點上一支長壽菸，猛吸兩口後對坐在靠門桌子，一臉福泰的蔡股長，以及辦公室裡的人放聲說：

　「早日不成天。」　

　「啥早日不成天？」

　「坐桌也角也」不知誰人問話。

　阿明繼續說：

　「透早開日，誰人料得天氣焉爾變化。」

　「臺南無風無搖？高雄有夠著力，經過楠也坑，喔！呀！電火柱、樹也，倒歸路，臺南焉爾無風無搖？」

　「在楠也坑，比行九彎十八拐更加刺激，不知閃過那濟支電火柱。」

　「樹枝，無管伊，輾過去。」

　「幾何每*BIRU*矸也險險跳出來！」

　*幾何每：kui a mai，好幾次

　* BIRU：啤酒。

 　「做罪喔！做罪！高壓線也電塔由*土下的紅毛土座彼折落去，高壓線著鋪諸土下。」　

　*由：an

　「生目睛*不曾看到。」

　*睛：chiu

　「阿彌陀佛！」　 　   

　「莫非偷工減料？」

　「莫非材質有問題？」

　「摃著人看要焉爾！」

　「比普通時慢幾何點鐘。」

　阿明的香菸還抽著，身材略顯瘦長，兩條胳臂曬出暗紅色的阿凹也回到一鐵公司，有點口吃地插話說：

　「駛伊娘奶！準*備*死也！ 」

　*準備：tsun pan

　「你爸差一點也撞著電火柱。」

　「硬摳*，硬奮轉來！」

　*摳：kau

　「差一短呀就蓋草席也！」

　「差一短呀就南山聽蟋蟀也！」

　「幹伊祖媽！

　「差一短呀就蓋草席也！」

　「真正若一身鐵人哩！」

　「猛！」

　「真正猛！」

　「在一鐵食頭路，有覺悟啦，大家若鐵人啦，不是鐵人，飯碗捧不會起啦！」

　鼻子塌塌的，衣褲鞋子沾著斑斑油污、汙漬，因為司機兼捆工，所以右邊肩膀上印著啤酒箱黃褐色汙痕，或是卡車揚起的塵囂仍未沈澱，或是剛剛走過生死交關的現場，綽號阿凹也的司機，依然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氣來。

　原本就有點大舌頭的阿凹也，舌頭更打結了：

　「幹伊祖媽！」

　「差一短呀就蓋─蓋草席也！」

　「錢壞賺啦！」

　「血汗錢！賺生命錢！」

　「錢壞賺啦！」

　四、五位司機聚在一起高聲描述，相互應答南高路上駭人的景象，今生第一次親身見聞。

　有說，路過時，高雄一帶的屋瓦幾乎全掀了，樑柱上的椽子，或業界稱「瓦當也」，鐵茨屋頂上、牆上的石棉板全都不見了。街上的招牌，材質無分壓克力、亞鉛、白鐵板，鋪陳一地。

　場景，且拉到臺南火車站北邊近五百公尺，一過北門路、公園南路丁字路口，中山公園對面，有一處建於二十世紀初，鐵路局「一鐵運輸公司」 老舊倉庫圈圍的空地。

　早些年，「一鐵運輸公司」已經夠敏感了，何況「一鐵運輸公司『倉庫』」，而且由倉庫圈圍，可能圈圍出啥玩意？

　「鐵路局一鐵運輸公司倉庫」，的確是相當敏感的字眼。

　民國五十五年，臺灣省中、北部幾個地方，一鐵所屬的鐵路局倉庫爆發「黃豆案」。一幫「碩鼠」，齧食倉庫裡一萬餘噸黃豆，時價約六千六百萬元，並以花生殻填充。此一官商勾結的貪瀆、竊盜案，曾經喧擾多時。那時基層公教人員，每個月的薪水僅約八百元、一千元之譜，二十萬可以買城區的一間房子，六千六百萬，簡直是天文數字。從數字，多少可以了然「碩鼠」的豐功偉業。

　盜豆案發生之後幾年，一般人的刻板印象是：「一鐵運輸公司」就是養老鼠的地方。豈只養老鼠，一鐵公司簡直成了過街老鼠。

　由於鐵路局的營運得配合國家政策，很多單位、很多人遂藉機吃定鐵路局，類似花生殻換黃豆的行逕，多少還有所顧忌，多少還感到心虛而以花生殻掩飾，至於土地、房舍被占，加蓋違章建築等等，類此堂而皇之的土地「再利用」，又有誰在乎？當然，鐵路局似乎不太可能思考及土地如何好生開發的恢宏規劃。至於鐵路列車的票價，乃至於優惠，當然得配合國家的最高政策，不能不多方考量，因此，不可能循市場機制機動調整。還有，像部隊移防、軍械運送，以及其他有關國防的運輸，聽說，帳都「記在牆壁上」，或說：「等反攻大陸以後再說。」數說不完的明細，那可是公開地，明目張膽地，肆無忌憚地「死緾活懶著」鐵路局。如此上下通同一氣，鐵路局怎可能不連年虧損累累？不過，即便虧錢，民國六○年代，鐵路局卻有一個有稍盈餘的單位，竟然是曾經豢養碩鼠的過街老鼠──鐵路局「一鐵運輸公司」。

　至於為何命名為「一鐵」，有此一說：一鐵的標誌是圓圈圈的中央安著鐵軌的橫切面，這標誌有個外來語混雜臺語的稱呼：「ma lu ti」，即「ma lu 鐵」。鐵軌的橫切面既像大寫的英文字母「I」，也像阿拉伯數字「1」，可真神似一尊立正的鐵人。或許有了標誌之後才有「一鐵」吧，不過討論孰先孰後毫無意義。

 　「一鐵」真正的利基不外「公營」兩字，既然是公營事業，一些公營單位的貨物，像煙酒、鹽、馬口鐵等等，都「方便」，甚至「當然」由一鐵公司單獨優先議價承攬。一鐵自己的車子忙不過來時就外包，不過，有時候自家車子閒著，卻早已轉包給民間業者，其中的名堂，內行人心知肚明。這是否符合市場機制？是否符合成本效益？是否符合所謂的「公平、正義」原則？誰人在乎？誰可能在乎？

　民國六○代，行政院長蔣經國致力於臺灣基礎建設，擘劃恢宏的「十大建設」。「十大建設」中的「鐵路電氣化」工程鐵路電氣化之後，鐵路以客運服務為主，力求快速、舒適為原則。相關配套：原來的貨運，尤其短程的，多數交由一鐵公司負責，因此，鐵路局的業務不只有「鐵路」運輸，還延伸到「公路」運輸。

　既然中央政府下達指令，賦予重大任務，車輛遂快速增加，很快地，有兩百輛黃色車斗漆著「鐵路局一鐵運輸公司」幾個大黑字的卡車馳騁在全省的公路上。一鐵的卡車早先大都是日本的「ＦＵＳＯ」車，由於配合對美國貿易平衡的國家財經政策，一鐵公司奉命大量「接受」美國的「IHTERNATIONAL」車，多少縮小中美貿易順差，至於車子的性能、大小，乃至於是否適臺灣的路況和天候，尤其是否適合一鐵使用，並非決策所能顧及。

　鐵路局扮演多種角色，長年來肩負多重功能，除了營運需求，還得配合中央政府的指示，著實不容易，然則，名諸「一鐵」顯然俯仰無愧。